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完整的历史。每一段岁月看似断裂,支离破碎,但中间却有沟壑相连,让人在回顾之时,心有余悸,如临深渊。
这是绛水唯一一家星巴克。每天来这里闲坐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和大多数快餐店一样,这里还算柔和的光线、动力充足的空调、全天候的营业,使得它成为复习、发呆、谈恋爱的好去处。
林宛头顶一片藤蔓,他从远处的玻璃门中看自己,就好像是一颗浑圆的白菜。经年累月的孤独滋长了他阴郁古怪的想象力,孤独是一种有些心酸但很伟大的习惯,就好像是一种让人戒不掉的毒,随着时间的流逝,洗礼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让人厌恶却又不想戒掉。当林宛带着这样的惯性打量着每一张陌生面孔时,关姗和乐队主唱岚出现在眼前,他们比例和谐的身影打在玻璃门上,向晚的霞光映照着,让整个场景有些煽情。
林宛喝光了上面那层浓郁的泡沫之后,尝到了苦涩的部分,他不禁骂了一句:“真他妈登对。”
“你们知道么?我刚收到短信,中秋节之后,新城音乐学院的人就会过来联谊,到时候,我们乐队终于有一展身手的机会了,这应该是我们组队以来最大的场面了吧,新城音乐学院在全国可都是数一数二的。”,岚眉飞色舞,林宛已经续杯两次,他杯子里仍然满满当当,好像对咖啡没有半点兴趣。
林宛只顾着给咖啡续杯,这一晚,失眠在所难免。他叹服着岚对于音乐的无比狂热。即便在多年之后,林宛会怀念这个时候灿烂如盛夏的生命,但与岚相比,仍然有些相形见绌。
他们在咖啡店里长久地坐着,等到他们起身出去的时候,门外已经灯火通明。一些灯谜已经被点破,大人小孩欢欣鼓舞地拿着奖品,夜空下,烟花装点着整个杂乱的城市。岚望着漫天烟火,兴奋得手舞足蹈,在他眼里,不是中秋夜晚的火树银花,而是每一个接下来的演出场景,他早已忘记来找林宛的目的,这让林宛对于关姗的提议意兴阑珊。在绛水,岚是为了舞台而出生的孩子。
他们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分岔路口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岚沿着幽谧的小路消失在墨绿色的树木里,关姗出神地望着岚的背影,从懂事开始,她见过的所有绛水的居民都是一张白纸,淳朴直接,岚也有这样的清澈,只是他从来不带别人去自己的住处,这让这位绛水最有名的歌者平添了几分神秘。
林宛哼哼了几声,关姗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关姗后来自己也不清楚,她的这一份对任何事都不分轻重的专注是好是坏。林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把一双手臂从关姗背后环绕过来,关姗闻到了林宛身上香草和暮颜花混合的味道,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感受着林宛起伏不定的脉搏,她不是岚,无法从这些跳动的韵律中,猜测出林宛此刻心里所想。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个场景,她无数次反复重复着同样的梦境,在梦境里,一个和自己五官惊人相似的女子放肆地奔跑在麦田里,终于被一处泥泞束缚住了脚步,就在她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却被一双健硕魁梧的臂膀按在麦田,动弹不得。她仿佛在梦境中看到了那个女子兴奋红润的面庞,仿佛听到了她急促欢畅的笑声,笑声回荡在麦田上空,比结伴而行的飞鸟还要快乐,在梦境的末尾,她挣扎着想要看清那个男子的面庞,每当这时,她便会从梦中惊醒,枕边全是汗珠。
时间并不算晚,街上往来的人们提着礼品盒,穿梭在烟花里,关姗觉察到他们欢欣的目光好像白炽灯一般打在自己身上,但是仍然是豁达宽容的表情,仿佛她与林宛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恋人,她一边抵抗着,一边又深深地埋进那个如深渊一般的怀抱,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那个梦境中的女子,一边抵抗,一边享乐。
关姗微闭着双眼,四周却只剩下往来庆祝节日的喧嚣,她看见几道灿烂清晰的烟火,在远方勾勒出自己纤细的轮廓,她看见那些被猜透的灯谜,看见被人提走的几盏大红色的灯笼,还有冰凉的海风,海边一家音像店居然在放着岚创作的歌曲,但所有的景象掠过之后,唯独不见林宛的身影。
林宛在她眼里彻底变成了鬼魅,就在那微微一合眼的功夫之后,便消失在无尽的人潮中。
这些事关姗知道的,而她不知道的是,林宛回家之后看着关姗的照片一整晚没有睡觉。那是在运动会前的活动课。明亮的阳光,柔和的微风,一起编织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天气。林宛在耐力练习结束之后,披着一件薄外套,走到了跑道外围的扶手边。他记得那次擦扶手时关姗无心的冷嘲热讽,记得她落在这里那张笑得像个蠢货一样的大头贴。
他捡起那张饭卡,用手机把那张头像原原本本地拍了下来。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做,在这一年的中秋的夜晚,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从关姗身边走开,在嘈杂的人群中像一只失去了理性却无害的野兽,忙乱地到处奔跑。
在绛水的对岸,一处隐蔽静谧的角落,他听到了芦苇荡里的窸窣声响,岚棱角分明的面庞在芦苇丛中起起伏伏,上面沾满了如雨水般的汗珠,在他身子下面,是那天口误说出你们自由交配吧的女子,林宛像是进入了虚无荒唐的梦境,脸上一阵灼热,心里羞怯却不能抑制窥视带来的兴奋。这芦苇荡里包藏了多少壮丽暧昧的秘闻,又孕育了多少热烈可爱的生命。就在那一年,林宛和关姗在这里有了生命的雏形,也是在那一年,绛水有了自己的图腾,绛紫色的暮颜花。
夜幕徐徐降临,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晚上的联欢晚会成了经年不变的仪式。林宛在绛水里看到了自己稚嫩并且带着阴郁的面庞,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让他面红心跳的画面,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有着洞穿世事的目光,睥睨着周围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但直到这次的中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在绳索捆绑之下乖巧生长的木偶,只能在阴暗中仰望自由生长的生命。
关姗独自守在电视机旁,在沙发上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这是让她落寞但又快乐的夜晚,她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但又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心情。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林宛,反复回味着他突然消失的瞬间,在这些反复杂乱的思考里,缓缓闭上双眼,支离破碎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的课堂上,林宛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关姗几次三番地看过去都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这让她不免有些失魂落魄。幸运的是,这是一节相对轻松的语文课,对于逐渐紧张的课程来说,语文课和体育课几乎有了同样的功能,而它比体育课更大的优势在于,它不会被其他科任老师以各种名义抢占。而不幸的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叫上了几个平时成绩还不错的人,到黑板上默写诗词,其中就包括关姗。更加不幸的是,关姗被心里的悸动埋葬了理智,居然忘记了中秋节前布置的背诵任务。
关姗狂乱地翻了几遍书本,平时还算强大的记忆力此时却和自己玩起了古老的捉迷藏游戏,让她此刻的举动只是杯水车薪。她最后一个走上讲台,脚步蹒跚,差点被讲台绊倒。她埋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她看到身旁几个人已经把粉笔用得如流水,而此时,她只写出了一个题目。
台下发出了阵阵的唏嘘声,他们不会想到,平时成绩数一数二的关姗会在这样简单的默写中失常。关姗无法忍受数十双目光的聚焦,她愤恨地写下自己能记住的几个字,粉笔被她在黑板上蹂躏地粉身碎骨。教语文的男子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微微皱着眉头,打量着黑板上面的一举一动,在讲台下面若有其事地踱着步子。关姗停止了虐待粉笔的举动,转头怔怔地望着林宛,一旁的苏静静不知道这两个人从何时开始暗通款曲。
众目睽睽之下,林宛端着双手,冷若冰霜。他从容地从课本上撕下那篇诗词,揉成一个纸团,顺手投掷出去。那纸团在讲台和林宛座位之间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这条轨迹里,有众人惊异的目光和受到惊吓后无法闭合的嘴巴。如果林宛技术足够好,如果林宛愿意,他的纸团一定能恰到好处堵住所有人的嘴。纸团不偏不倚,落到了关姗的手上,从这个时候开始,关姗相信,以后校篮球队里,一定会有林宛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