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学校居然停课。要学生们到旁边的幼儿园。如果真要说关姗所谓的母校,这所幼儿园才是。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好似一个人间地狱,她对着屋子里的那些姿态万千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好奇、惶恐、不可终日。对于母亲留下的一星半点的记忆,也就在这一天,之后,那个女人便在她的生命中销声匿迹。
校车开得四平八稳,把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关姗昏昏沉沉,几乎要在短暂的旅途中死去了。早晨喝了太多的水,加上这一段的颠簸,小腹早已翻江倒海,偏偏坐在后排的林宛悠然自得哼起了小调。关姗有苦难言,放不下架子让司机停车,何况这里是高速路,哪里可以停车。她回过身去狠狠地瞪了林宛一眼。林宛云淡风轻,无辜地望着自己,不卑不亢。
林宛身边那妖艳女子终究坐不住,开始组织满车的人玩些无聊的游戏,在座的男生奴隶一般,心甘情愿臣服在妖精的召唤中。沉默了一路的林宛突然说道,苏静静,唱首歌吧。
苏静静,名字倒是不错,不过你丫能安静点么。
苏静静并不推脱,冲林宛一笑,祸国殃民。在座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真把这活动当成了郊游。司机被这些孩子们哄得屁颠屁颠的,沾了烟灰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欢快地打着节拍。关姗几乎叫出声来,大叔,你倒是看路啊。
绛水平坦的道路让开车的人养尊处优,不知天高地厚,把一辆货车当成保时捷来开。在这里,不分贵贱,没人管你的车子究竟是跑车还是二手货,一时兴起,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高速路上飙车,直到某一个分岔路口,不得不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以后,便又是陌生人。狂欢,人们的孤单罢了。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时过境迁,幼儿园门前的街道早已翻修数次,街边上高楼耸立,唯独这家幼儿园维系着贞操,古风长存。铁门锈迹斑斑,上面还有小屁孩的涂鸦,什么,xx,你昨天打了我一下,给我记住了,此仇不报非君子。什么,我昨天给你买了雪糕,你还没还我钱,欠债还钱懂不懂。孩子们果然在凶猛发育着,连斗嘴都这么文采斐然。她摸了摸额头,幼儿园时的事情大都记不得了,只是这一小道疤痕还历历在目,是当时一个淘气的男孩留给他的印记。长大之后,刘海终于可以把它遮掩起来。
从这扇铁门进去便是主教学楼,楼前苍松翠柏,迎风招展。孩子们早已整装待发,看到这些哥哥姐姐们没有丝毫胆怯。大家把一些小礼物教到孩子们手中,阿姨在一旁只顾呵呵地傻笑。
其他人早已和娃娃们打成一片。唯有关姗表情木然,只顾着搜肠刮肚,搜索着脑海中对于母校残存的点点滴滴。那个孩子仿佛是看到了关姗的尴尬,满心欢喜地跳了过来。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走路都是一跳一跳的。扎得歪歪斜斜的辫子,浓墨一般的双眉,这人究竟是男是女。他并不说话,走到关姗身前便停下脚步,盯着关姗的胸脯看了好一会。关姗被林宛看得时候,她仍能泰然自若,却在这小人的注视下败下阵来,窘迫地捏了捏衣角,心里骂道,看什么看,你妈妈没有么。
“姐,你看,他们都走了。”,关姗倒吸一口气,好馥郁的一股奶腥味,一股酸水奔袭上来,又不好吐出来,只能任其在身体里循环。孩子说完先跑了过去,关姗分明看到那孩子的裤子突然开了口,她不禁喊道,你倒是注意安全啊。
顺着那只小手的方向,林宛正蹲下身子把零碎的食物递给流浪的猫狗,阳光洒下来,映在林宛雪白的毛衣,似乎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关姗不自觉地走到他身旁,把带来的零食尽数洒在地上,只是不敢靠近那些毛茸茸的东西。
林宛莞尔一笑,轻轻地握住关姗的手腕,指引着她抚摸着狗的皮毛。关姗惊诧的缩了一下手臂,终究没有再反抗,只是心里想,他居然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可以,这样。
林宛云淡风轻,淡淡一笑,仿佛在说,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他把剩下的食物交给旁边的男子,便转身走了。这男人看起来倒是比林宛更养眼,星眉剑目,身披白大褂,善意地冲着自己微笑。说道,这些都是被主人抛弃了的,无家可归,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小贩抓走,拿去屠宰场了。
是么。关姗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子,不再胆怯。狗通人性,看到关姗不再戒备,热情洋溢地扑了过来。一只京巴模样的把前爪放在关姗胸前,关姗吃了一惊,只觉得两坨肉又痒又舒服,两颊绯红。男子吃吃地笑着,胸牌上赫然写着,苏月息。
流浪狗差不多都吃饱了,苏月息伸了下懒腰,冲关姗伸出左手,说道,你好,我是苏月息,在我们学校的校医院,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说完,他羞赧一笑,补充道,呵呵,不过最好还是少来这种地方吧,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关姗轻轻地拍了一下苏月息的左手,便顺着人群,和他并肩而行。苏静静依旧在林宛身边不依不饶,关姗有了苏月息的陪伴,终于不再形单影只,走在林宛身后底气十足,甚至故意加快脚步,生怕林宛看不到自己的收获。只是事与愿违,林宛似是故意又是无心,加快了步伐。孩子们懂事地说着再见,关姗倒有些恋恋不舍,她想,如果能当个幼师也好。
列车呼啸而过,一车人虽然不觉疲惫,但都多多少少有了些感伤,这里已经永远不再属于他们。
关姗看着苏月息登上另一辆车,心中怅然若失,索性闭上双眼,只想让车快点开到学校。
车门刚开,便看到中年男子在摆地摊,卖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男子形容憔悴,想必是生计所迫,养家糊口来了。幼儿园一游之后,关姗母性的光芒万丈,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可怜,便随手捡了基本,把钱付了。
进到教室,已经是傍晚,关姗慵懒,把书随手一放。林宛恰巧从身边经过,盯着那几本书看了一会,嘴角狡黠一笑,说道,原来你还用这个,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关姗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定睛一看,才大呼不好,两本英语词汇书的旁边竟然是一本育儿经,难怪林宛刚才会有那反应。她又羞又气,想起刚才那中年男子便觉得形容猥琐,连忙把书丢到角落里,埋头苦读去了。
本来这事不是她的错,她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无时无刻都觉得胆怯。总觉得林宛目光灼灼,如芒刺在背。她鼓起勇气,转头看了一眼,林宛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这个人走路居然都没有声音,究竟是人是鬼。桌子上的绿茶还袅袅生烟,绿茶旁边就是林宛日夜笔耕不辍的本子。封面上居然是一盏暮颜。
暮颜失了水分,花色早已黯淡,但花瓣都还完好,没有蜷曲破碎,必然是细心打理过了。那天走过河畔时,关姗就觉得奇怪,这花花期虽短,但也不至于几个小时就零落成泥。原来是被林宛捷足先登,采了来。
她小心地把花瓣捧在手中把玩,绛紫色的花瓣安详地躺在手中,越发可爱。看到这里,关姗于心不忍,这应该让她自然生长才好,采下来满足了人的欲望,未免有些残忍。把花瓣放回原处,四下里张望一番,教室里只剩下自己。翻开笔记本扉页,暮颜的香气还有些残留。再一看,果真是林宛那歪歪斜斜的字迹。
“今天她也来到我们班上,像是天使坠落凡间,外表冷漠,实则内心炙热。只是这天使还没开窍,居然忘记了我在幼儿园时曾划伤了她,那一抹疤痕还在额头上,被刘海小心遮掩,这秘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更可笑的是,她居然还不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秘密。过去那几年真是妄作了女子。九月十三”
“暮颜花开,绛水河清澈了许多,如果等她自生自灭,太过可惜了,我看那女人也早已虎视眈眈,只好先一步下手。九月十四”
关姗看到这里已经不想再读下去,林宛,你为何处处与我作对。害得我在大夏天也不敢露出额头来。我就把你这花瓣拿了来,你也怪不得我。她把花瓣小心收起,夹在词汇书里,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觉得不解气,回身撕了一页林宛的日记,这才昂首走出教室。
校园里秋高气爽,中秋假期即将开始,还有人在操场上放风筝,该是在为明天风筝节的比赛做准备。五颜六色的风筝,不同的质地,如蝴蝶,如飞鸟,在蔚蓝的天际上下翻飞,关姗看得入了迷,有人在身后拍了自己,让她如梦惊醒。
呵呵,吓到你了吧。怎么样,明天你会来吧。苏月息一面说着,手里抖了抖风筝。杜鹃的图案,不甚考究的色块,稚拙的做工,但可以见得他是用了心的。关姗对于此类活动向来不冷不热,但既然是苏月息邀请,去看看也无妨,她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应允。
苏月息微微一笑,挥手作别。
关姗临走之前又去图书室翻了翻那本泛黄的书,上面写着:
绛水河畔有种罕见植物,人称暮颜,只在夜间开放,花期短暂,书中鲜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