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虞亲自驱车行驶在通往旧城的高速公路上。这条盘踞在丘陵上的高速路,见证了绛水的兴衰悲喜,上面不时上演着惊心动魄的车祸,九十年代,汽车在这里逐渐普及,新鲜感和高速带来的生活便利中,惶恐和不安也需要不断地被咀嚼消化。最新一批的司机像是一群婴儿,有着健康充满动力的肠胃。林虞看着四周鳞次栉比蜂拥而至的建筑,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
若颜新公司伫立在几年前声色犬马的烟花巷中,林虞睡在新公司冰冷的床上,在窗外万千灯火中辗转反侧,抬眼望去,他看到一缕灰白色的暗影在窗前跳动,暗影披着长及膝盖的黑发,痉挛着四肢,在笔直的双臂顶端,挥舞着狰狞锋利的指甲,林虞奋力地冲出房间,在他身旁,若颜抱着脱胎换骨后的林宛睡得香甜。他没有坐电梯,电梯闭塞的空气会加重他心中的恐惧。冲开公司的大门,街道上回响一曲变幻莫测的交响乐。货车红白相间锦衣夜行,屁股上回荡一串悠长的呼啸声,绛水最后几匹骡马鼻息里的扑哧声,刚从酒吧里钻出来的醉汉,带着酒精刺鼻味道的叫喊。林虞没有理会这一切,他放肆地奔跑在绛水崭新的街道上,街道上的露水映照出他苍白的面孔,水湾里有他赤脚留下的印记。
暗影不离不弃,在身后唱着一曲哀怨动听的歌谣,用锋利的指甲触碰着林虞的双肩,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在他回眸那一刻,暗影的脸颊被月光衬出苍白的颜色,脸颊清晰精致的五官,让林虞想起深埋心底的那个叫做璃落的女子。那一年,在江远山的酒馆里,璃落惊鸿一瞥,几年后,在灾难的前夕,璃落一缕香魂,随风而息。现在,璃落重回人间,卖力地追逐着可笑的身影,林虞大口喘着粗气,脚底下踏着还有些冰冷的绛水,他沿着河边放肆奔跑,溅起的水花让璃落笑得更加清脆放荡。绛水河的浅水淹没了林虞的脚踝,他好像是一株修长的水生植物。绕着密集的树林奔跑,璃落火焰一样的双唇在黑夜里惊艳欲滴。
林虞握着方向盘的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夜里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除了他,绛水没有第二个人会对河边凌乱的脚印和枝桠上锋利的抓痕感到意外。林虞脑海里不断变幻着各种各样电影片段一样的画面,璃落在烟花巷的小屋里绣着一块丝绸布匹、暮颜在秀峰上蹒跚孤独的背影,在那声枪响之后宠辱不惊的淡定、若颜拥着林宛一脸的不谙世事……
这一年,绛水发生了很多事情。当地最疯狂的摇滚乐队,因为主唱演出中的意外身亡而土崩瓦解。乐队大量的拥趸抱着他们的海报和横幅聚集在场馆外久久不愿散去。一阵良久可怕的沉默之后,绛水的天空响彻着乐队的每一首歌曲。在那几个近乎疯狂的夜晚,人们耳膜里响彻着重金属的音符,音符浩浩荡荡,径直飘向主唱的坟茔。多年之后,乐队的每一首经典曲目和演唱会的画面依然在各个电台反复播映,成为林林总总的经典重现节目难以舍弃的噱头。他们的表演被一些追逐梦想的年轻人顶礼膜拜,无限度地被模仿,成为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段无法磨灭的岁月。当多年之后,乐队的成员重新聚首,他们挥洒着汗水和眼泪,用高科技的手段把主唱的剪影投射在舞台中央,台下的人们带着泪水嘶哑着喉咙,高声合唱,整座场馆飘扬着青春的记忆和泪水的甜蜜。
在乐队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变故之后,绛水的足球队风卷残云一般,击溃了多支曾经在国内多年叱咤风云的老牌劲旅。在美女解说员带着娇嗔的激情四射的解说中,他们拿下了联赛和杯赛的双料冠军,第一次站在了最高领奖台上。在绿茵场边缘遥远的看台上,若颜像是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男子,高声喊着加油的口号。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比赛中,行将退役的高中锋像是一台黄金色的轰炸机,残忍地蹂躏着对手的球门,他们的最后一个对手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这场比赛让他们成为历史的注脚,几乎所有人都会遗忘这个每年徘徊在保级边缘的鸡肋鱼腩。永远铭记在史册上的最后一轮,许多人回忆的时候,都会说,难以忘记当年的外援水货,难以忘记当年的美貌女主播。裁判最后一声哨响之后,等待多年的球迷满脸泪水,高唱队歌,壮年男子裸着上身,在体育场内疯狂地奔跑,球员们面朝看台鞠躬致意,和球迷们一起高唱着,一片狂欢的海洋。
在沸腾不息几乎要蒸发掉的体育场外,卡车张牙舞爪,高低不一的建筑错落有致。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他们有着灰褐色的皮肤和高大健硕的身躯,在接近天际的高度上笔直地望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芸芸众生。绛水的第一家星巴克咖啡店,洋溢着苦涩和香甜的咖啡味道,里面的店员清一色的整洁白衬衣,脖颈上系着暗红色的蝴蝶结,衬衫外面,是亮黑色的精致马甲,暧昧温暖的灯光下,咖啡升腾的热气中,商务精英们用手机和还略显笨拙的笔记本电脑在电光火石的分分秒秒里,几句话便决定着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是生死存亡。
咖啡馆旁,绛水第一座五星级酒店。店员们睥睨着眼光,冰冷地望着门外衣衫褴褛的行人。直到看见闪烁着璀璨光辉的梅赛德斯、宝马、劳斯莱斯……标志时,眼角里才绽放出光芒,殷勤地拉开金黄色的旋转门。这是一家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酒店,十多层的高度,足以让住在高层套间里的旅客尽情观赏窗外华丽唯美的海景。阳光洒在海面上,细小头颅的海鸥啄食着从海边投掷过来的白肉。他们聊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白雪一般的海鸟,然后脱得精光,走到游泳池边,像是一头海豚一样,扎进清澈的水里。游泳,成为了这座城市里比足球还要普及的运动,人们对于这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乐此不疲。在忙碌喧嚣的白天过后,酒店门外的夜晚灯火阑珊。门外和海边之间,一条不算开阔的马路,马路对面,铺着灰色石砖的广场。无数个或幸福或悲哀的家庭在晚饭后来海边散步,广场上成群结队的老年人踩着缓慢的步点,手持花花绿绿的折扇,跟随着喜庆的乐曲,跳着整齐划一的舞步。孩子们在队伍外围观,单纯快乐地拍着双手,这个时候,关姗和林宛夹杂在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当时是否看到了对方,即使看到了对方,或许他们尚显稚嫩的记忆还不足以记住对方的面庞的眼神。所有人一起,看着昼夜交替的潮汐,聆听海潮低沉忧郁的声响。
绛水不过几年的时光,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摩天轮,疯狂的节奏让快餐业如雨后春笋,势头迅猛。在机器和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中,人们没有驻足的闲情逸致,无数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爬到五星酒店最高层,站在和天际相接的阳台上,迎着夜晚的凉风,俯视着整个绛水灿烂的夜景。他们脱掉洗得褪色的西装外套,衬衣在风声下猎猎作响。他们张开双臂,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飞鸟,身体变成一个大字,纵身跳出一道华丽的抛物线,在夜空中纵情翱翔,在落地的那一刻,深白和血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氤氲了海边的街道。在套间的落地窗外,住在里面的精英厌恶地拉上窗帘,他们对于这些软弱不起眼的生命不屑一顾。在这条街道的清洁工人起初带着惊诧的表情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清理着肮脏的路面,后来也便见怪不怪,只是微闭着双眼双手合十为逝者祈祷。
在这些不会被铭记多久的生命之后,发生了一件让人铭记的庆典。绛水的黄金高中锋在一次比赛中伤及十字韧带,在数百数千种的伤病中,十字韧带是一个悲哀敏感的名词,运动员都明白,十字韧带的伤病意味着什么。十个月以上的休养足够一个女人完成生养大业。于是,黄金中锋在职业生涯的末年选择了退役,退役仪式上,体育场里座无虚席。高中锋弯下高大耳朵身躯,亲吻着脚下的绿荫,亲吻着他无数次挥洒汗水和泪水的土地。他敞开怀抱,迎接着四周震耳欲聋的欢呼,场边全是他的大幅海报,他在海报里看到了一个不真实的自己,当然,还有偶尔不和谐的声音,他们怨恨球队的精神支柱过早地离开,他们不愿意接受自己追逐的明星一天天慢慢苍老的事实,他们甚至怨恨他怎么不多进几个,多带来几个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