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热烈阳光下,人们呵出来的空气里有白雪的味道。在绛水毗邻的旧城里,往来穿梭着庸庸碌碌的人群。林虞踏入旧城的第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旧城的左手边,有曾经繁华一时,并将在几年之后更加繁华的绛水,那是旧城一束截然不同的倒影。旧城的右手边,是大张旗鼓生生不息的泉城大都市。一秒钟的时间,上亿的资金在泉城流转,刚刚风行起来的精致手机,在西装革履的人们手中像是一台精密的遥控器,给整座城市穿针引线,针线让川流不息的人们变成提线木偶,墨守陈规的生活有时会让脑海呈现一片真空,忘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和方向。他们嘴里雨点般地洒下一长串的专业术语,每个人都像是家里着了大火,急促的语气追赶着他们视若生命的时间。
迁徙的队伍在最后一片白雪融化的时候,在飞鸟的第一声啁啾中,在破败的麦田重新苏醒的时候,正式土崩瓦解。大家各奔东西,如蒲公英般被风吹散,散落天涯的每个不知名的角落。在他们离开养育了自己数个惊心动魄的日月时,听到了那间小屋里凄厉的婴孩哭喊,那个把火狐带到秀峰的男孩,成为了他们心中一个此后不愿意再提及的符号,符号记载铭记了这一段他们不愿意再详细描述的岁月。
寡妇带着一群老幼妇孺重新回到绛水,灾难之后,他们是第一拨见证绛水新颜的人。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把破败的房屋重新扶植起来,如果没有这场灾难,绛水完全可以和泉城媲美,隔着旧城,双峰对峙。林虞则带着他的人马,迎接着旧城人们古朴善意的目光。在旧城的孤儿院门前,玉凤剧烈地痉挛,发出一长串的咳嗽,咳嗽声中,关秀峰满心惶恐地搀扶着她的身体,感受她逐渐褪去的体温。他把玉凤带到了一间叫做宾馆的民宅,在他们下榻的房屋四周,是一些尚有闲情逸致游览古城的游客,在浅灰色的院落里,是五光十色的异乡土壤。异乡的人们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些重见天日的陌生人,他们蓬头垢面,肌肤上是蜡黄的光泽,好像是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供人们列队参观。
已是向晚时分,部分人脑海中涌起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思念,这思念电光火石一般从脑海中掠过,他们不知道,这是对于绛水的记忆,每当向晚时分,绛水河边便会响起流水一样的唱晚声。不曾有用心的记录,这些唱晚声成了一串修长的符号,仅仅是一段对于清澈河水的记忆,此后经年,倏忽不见。
林虞迅速地换了一身行头,旧城里能买到的最好的一套西装。孤儿院的院长百无聊赖地望着街边熙攘人群,第一眼便把林虞从人群中鉴别出来。院长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还有一丝青春印记的五官,高耸入云的发际线。林虞跟在她身后走进孤儿院,若颜四下打量着孤儿院里的一切。奶腥味迎面扑来,地面上散落着粗糙质地的玩具,一个乳臭未干牙齿洁白的男孩满脸堆着米粒,用手抓着碗里的饭团。
“哎呦,您今天来得可不巧,我们院恰好有活动,孩子们都去泉城旅游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你们看看,要是觉得满意,就把他带走吧。”,那妇女抱歉地说道。
若颜睥睨着眼光,捏着林虞的衣角就转身要走,她讨厌男孩,甚至说出我不喜欢看他们那个东西,没什么好看的之类的粗鄙话语。林虞没有理会,强撑起一个尴尬僵硬的笑容,凑到男孩身边,还没等他开口,男孩便哇的一声,把刚刚塞到嘴里的饭团喷了一地。院长在他脑袋上不分轻重地拍了拍,念念有词:“哭什么哭,你的好日子要来啦,快叫人啊。”
那男孩带着高傲的神情,对于妇女的好意麻木不仁,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呼天抢地的嚎哭大业。林虞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在他数十年的生命里,可以像超人一样,在办公桌前呕心沥血,在庞大的资金流动里指点江山,一句简单的命令,便足以让别人对他顶礼膜拜。几句违心的甜言蜜语,便可以让一些单纯不经世事的女子为之倾倒。但是对于这些张牙舞爪的小生命,超人也面露难色。若颜喉咙里不屑地轻笑一声,就算你是超人又怎样,这小崽子你还不是束手无策。
那个妇女抱歉地笑了笑,场面一下子凝固住了。窗外的白鸽扑腾着羽翼,啄食着散落在地的杂粮。这一片沉默声中,响起了一串欢快的脚步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那个嚎哭不止满脸米粒的男孩如获大赦,从后门溜了出去。
新来的男孩没有啼哭,他在门前和林虞长久地对视着。林虞在这张稚嫩的面孔里仿佛看到了自己。不算高挺的鼻梁,雪白的脸蛋,不时皱起来的眉头。林虞把一叠钞票砸在那女人胸前,女人泛起一个油光满面的笑容。她自告奋勇地充当起向导,在门口的走廊上,挂着孤儿院里每个孩子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个的小生命笑靥如花,记录着他们从来到孤儿院开始时的每一处成长轨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出生时间地点,来这里的那天便是他们的生日。
男孩被带走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和林虞别无二致,好像是生活在一起数年的父子。但是当他看到墙壁上自己的照片时,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种总是慢几拍的反应陪伴了他几乎一声的时光,在此后数年中都有无数画面来验证。但是此时他已经身不由己,因为那个满脸堆笑的女人像是丢掉了一个硕大的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出孤儿院那一刻,这对在一起不久的夫妻为这个特别的男孩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林宛。这是林虞对于若颜难得的一次妥协。也是若颜对于想要一个女儿这样一个愿望的聊以慰藉。林宛顶着无法选择的姓名,开始走一段无法选择的道路。
当林虞夫妇欢天喜地地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来到那间古朴的宾馆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关秀峰瘫坐在窗前,床上是紧闭着双眼的玉凤。林虞看着玉凤苍白的面容,想起了他在烟花巷看到暮颜的最后一眼,他们两个是典型的绛水姑娘,有着暮颜花一样的容颜。几年前的烟花巷,一幕永远无法从脑海中抹去的记忆。林宛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一道无解的难题,关姗瑟缩在关秀峰身旁,目光里,玉凤最后的剪影摇摇欲坠。林宛和她一样弱小的身子矗立在墙根,她还没有到记事的年纪,迅速地把林宛遗落在记忆的碎片里。
宾馆里其他的旅客若无其事地收拾好行囊,开始了新一天的日程,他们昂首挺胸,身着鲜艳的衣服,脚踏厚实笨拙的登山鞋,手里拿着一张简单的地图,上面画着红色墨水笔的圆圈,在旧城的每个街道招摇过市。林虞背过身去,每一次看到身边的人远离自己,他都用这种看似优雅的姿势掩埋心里汹涌的悲伤。关秀峰呆了半晌,面容里居然出现了一丝微笑,在这几年里,他早就料想到了今天的情形,从他见到玉凤的第一面开始,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水晶,在寒风中晃动着娇弱的身体。他像呵护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呵护着玉凤,终于有一天,这盏烛火随风而息,燃烧尽了自己的生命。
旧城到绛水的最后一班列车准时出发,车窗外是高速旋转的高速公路。公路的身子下面,旧城的居民和游客穿梭如履,他们的头颅在目光中凝聚成一个个细碎的斑点,像是一群蚂蚁搬运着过冬的食物。列车拉出一串长长的笛声,林虞用手扶着额头,用复杂地表情打量着过往的人群。列车上散发着雪块刚刚融化的气味,漫长的寒冬在此刻戛然而止。九十年代的列车上,列车员用夹杂着浓厚旧城方言的普通话报着每一个站点。乘客匆匆忙忙下车,赶往他们人生的下一个目的地。
几个小时过后,黑夜笼罩着郁郁葱葱的绛水。若颜伸了伸懒腰,抱着熟睡的林宛,林虞手里提着行李箱,在别人眼中,他们只是极为平常的一家三口。绛水崭新的容颜让林虞神清气爽,他在一家新开的手机店里,找到当下最流行的款式。他抚摸着手机上流水一般的精致按键,一叠钞票扔在柜台上,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翻看着一直带在身上的号码簿,以前若颜公司的老员工像是藏在深山老林里各怀绝技待价而沽的高人,一个个被他发掘出来,重新组合排列。幸运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躲过了那场旷日持久的灾难,更加幸运的是,他们还记得曾经有一个他们挥洒汗水的梦醒土壤,最幸运的是,他们仍然相信林虞可以带着他们重整旗鼓,在绛水继续他们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