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细碎。倾泻直下的光芒,笔直地伸向远方。阳光是最和煦最精确的向导,指引着人们完成一场旷世浩荡的迁徙。一条火红色的云团从远方席卷而来,众人眼眸中闪过一团火红色的火焰。当江远山和关姗在草地上追逐嬉戏时,当林虞为若颜披上大衣外套时,当关秀峰把猎枪放到胸膛上,当苏息和寡妇研制药水,火狐带着愤怒的火焰,扑腾着有力的四肢,挑衅地站在帐篷外的空地上。
白色帐篷像是一团团白色云朵,连绵不断地舒卷。失去了帐篷的庇护,火狐的攻击肆无忌惮。他们一匹匹张开锋利的爪子,面目狰狞,好像红色的魔鬼。寡妇放下手中的药末和碎屑,疯狂地叫喊,卷入火狐汇成的火红波涛。苏息额头渗着汗珠,有条不紊地完成最后几道工序,药剂带着檀香味道弥漫了整座秀峰。药香中,杂乱的呼喊让他震耳欲聋。
猎枪发出嘭嘭的声响,人群和火狐群交织中,林虞和关秀峰迷乱了双眼,好像一片漆黑中的困兽,胡乱地撕咬。火狐在枪声中闪躲腾挪,轻巧如翻飞的蝴蝶。火狐精心编制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屠戮,他们舔着鲜红的双唇,用爪子拍打着凌乱散落的麦穗,不时扭头望着惊慌失措的人群,终于,玩得倦了,井然有序地撤退,消失在无垠的天际。直到多年之后,绛水依然有关于火狐的传说,他们说,生长在绛水山中的火狐,都有一双善于飞行的翅膀。
精心种下的庄稼地里有鲜血甜蜜的味道,麦穗垂头丧气,变成了枯草的模样。白雪退去后的绿荫被残忍地蹂躏,一片狼藉。寡妇惨烈的哭号变成婉转放荡的笑声,人们耳边反复回荡着她那句话:“报应啊,报应啊,火狐来报仇了。”,在寡妇恐怖的话语中,人们挤作一团,人群就这样杂乱地排列在水边,互相踩踏推搡,林虞向空中胡乱地开了两枪,喧嚣终于沉寂下来,这片珍贵的宁静让眼前的景象更加清晰,苏息的傻儿子苏月息无助地挥舞着双臂,被一个壮年挤进了冰冷的河水,河水淙淙地流淌,在雪刚刚融化的季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河水彻骨的寒冷。苏月息哇哇地叫喊着,岸上的人全都成了观众,欣赏着他矫健的落水身姿。
苏息沉默了几秒,像是休克后猛然惊醒的病人,哀伤地叫喊:“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他奋不顾身地扎进冰冷的流水中,在做出这个仁慈奋勇的举动时,他显然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的这个事实。一大一小两个头颅在河水中摇晃,好像两个光滑的黑色礁石,苏息面庞煞白,身体迅速僵硬。挥舞着一双可怜的双臂,好像在向岸上的人求援。
水流急促,水温冰冷,岸上的男子携家带口,面露难色。就这样踌躇了半晌,江远山呼哧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人们看到了那个奋不顾身的酒馆老板江远山,他衣衫褴褛,破碎的布条难以遮掩他全身的每个角落,人们看到他瘦削的胸膛迎着河水散发出的猎猎寒气蓬勃地上扬,扑通一声,沉闷的巨响。水流被拦腰折断,江远山在河水中游泳的姿势好像是一只美丽的青蛙。他伸出一只健硕的手臂,使劲一提,手掌中一阵酥软,一片巨大的幽绿水草。岸上的人们发出一阵脆弱的叹息。他换了一口气,再一次把身体送进冷水之中,在苍白的水流中,他拦腰抱住了还带着残余呼吸的身躯,苏息喝了几口河水,呛的半死,江远山双手使劲一甩,苏息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雅的抛物线,岸上的人们敞开怀抱,像一个柔软的大床,苏息把河水一汩汩吐出来,没有了叫喊的力气,半闭着双眼,念道着:“我的孩子……”
关秀峰是第三个跳入水里的人,江远山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人知道支撑他做出英雄壮举的勇气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纵身跳入水中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关秀峰脱掉上衣,黝黑的胸膛在天空下闪着亮光,他变换着各种姿态,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技术。关秀峰再水下泅渡半晌,玉凤焦急地在岸上踱着步子,她冲出人群,半个身子扎进水中,林虞跑过去,把玉凤从水里拎起来,玉凤瑟缩着身体,好像一只无辜的鸡仔。玉凤双手环抱着身躯,打着喷嚏,关姗在她身边,母女两个承受着所有人的瞩目。
当关秀峰一手一个,拥着苏月息和江远山上岸时,人们围了过来,有的拾来柴火取暖,有的拿来食物和厚实的棉衣,林虞投过来复杂的表情,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着什么。
苏月息被救上岸时依然活蹦乱跳,所有人都在怀疑刚才是不是这个傻孩子落水。江远山却已经满脸苍白,静止如一尊木雕。当他的后背在阳光照耀下出现一排小孩子的脚印时,大家才恍然大悟,连声哀叹着疯子的善良。寡妇把熬好的汤药不由分说地往江远山嘴里灌,却收效甚微,那些土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边没日没夜地流淌,一串小溪般的水流,江远山苍白的脸上残留着欣慰的笑容,鼻翼从微弱的颤动变成静止的模样,他终于没能再睁开眼睛,大家沉默着为他披上一袭白衣。
关姗悲凉地落泪,她失去了最贴心的玩伴。关秀峰恼怒地捶打着胸膛,他痛恨自己没能早下水几秒。寡妇端着搪瓷碗的双手颤抖着,嘴里还念叨着报应。在秀峰一处静谧开满白花的山坡上,江远山沉沉地睡在那里,关姗把一片最值得自己骄傲的尿布丢到坟包上,低声说着,这是我最后一块,以后,我再也不骗我爸妈了。
寡妇愤恨地盯着林虞,苏息隐藏着愤怒,用一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这边。寡妇嘴里如决堤之海,骂出一串花样百出不重复的脏话,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具观赏性最动听的语言,大伙支起耳朵,那些脏话随风飘扬,在他们耳边开出灿烂繁花。林虞什么都没有说,他笔直地走过来,冷静地给了寡妇一个耳光,寡妇安静下来,鲜血顺着她唇边流淌,人们第一次仔细打量,看到了她花朵一样的美丽容颜。
“秀峰这里早已没有火狐了,刚才是谁把他们引到这里的?”,林虞愤恨的语气里透露着威严,让恐惧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他们互相指认,奋力开脱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干系。被证明清白之后的人,下意识地退到后面,到了最后,苍茫的空地里只剩下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孩子,那孩子至多七八岁的模样,虎头虎脑,长着一双幽蓝色的眼眸。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和山洞里的火狐玩耍。
“呼!”,人群中响起一阵唏嘘声,没有人来认领这个可怜的孤儿,他孱弱的双臂在风中轻微地颤抖,但他没有低头,睥睨着人群,愤怒地还击他们的胆怯和悲伤。按照以往的规矩,男孩应该被就地处决,但是经历了鲜血和屠戮之后,没有人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把他关进小屋里吧。”,林虞微微叹了一口气,这算是一种仁慈的处理方式,一间没有清水和食物,木门紧锁的小屋,男孩此后是生是死,一切听天由命。大伙一哄而散,他们都困顿极了,向晚的霞光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变成了通红的木偶。原本的迁徙计划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横生枝节,他们和秀峰的缘分,还要再延长一个夜晚。
刚刚入夜,人们围着篝火尽情享用在秀峰的最后一餐,寡妇没有再叫骂,她幽幽地唱一出绛水小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交谈声变得温柔婉转,没有人能听清寡妇的歌词,但是那悦耳的歌声已经成为此时最应景的配乐。林虞拿了一盏清酒,恭敬地走到寡妇身边,说道:“大嫂,白天都是我的不对,我给你道歉。”,寡妇没有答话,她仰了下脖子,把清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哼着自己的即兴歌曲,歌声里,有江远山奋不顾身纵身入水的背影,有绛水这支庞大队伍四处迁徙的画面。
苏息的傻儿子,苏月息狡猾地绕过人群,躲开了所有人的目光,踩着月光铺就的小路,走到那间小屋门前。那一把泛着铁锈斑驳印记的笨重大锁,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爬上了屋顶,掀开了盘踞在屋顶的荒草,揭开一盏灰黑的瓦砾,他看到了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幽蓝的光芒,好像是一匹年幼的野狼。两双眼睛交织在一起,两个孩子脸上都有难以抑制的兴奋神采。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在四周飘溢的酒香里,在此后年月的沉香中,没有人知道这一晚,这间小屋里发生了什么,这一晚,成为了一个年深日久的谜团。
只有苏月息还依稀记得,在他五岁的一个深夜里,他用一棵恰到好处的古木把一个蓝眼睛的男孩救出了小屋,然后扔进一只有着婴孩一样叫声的野猫,那个男孩敏捷地从小屋里脱身,给了他一个短促而温暖的拥抱,他看到了那个男孩爬树的姿态就像是那只野猫,后来,那个男孩倔强地独立成长,在云雾和水汽缭绕的山峦间,给自己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