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颜和林虞的身影在秀峰苍白定格的时候,苏息把这场略显单调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躲在一颗枯萎的松树后面,关于林虞的线索之中又平添一处枝节,这一幕像是一个关键的枝节,让原本扑朔迷离的故事变得栩栩如生,像是一个失忆的病人渐渐恢复了知觉。
有时候,一支笔,一张嘴,一双手有着比任何高端武器更具毁灭性的力量。这是林虞看到苏息有些仓皇的背影时想到的。他脚步沉着,跟随着苏息,两个人像是两头勾心斗角的野兽,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在树林和帐篷群之间行进。汗水浸湿着苏息的面庞,他常年在拥有昏暗光线的房间写作,黑暗让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一张让女人都艳羡的雪白肌肤让他看起来好像一只吸血鬼。林虞步履有力地踩着脚下的积雪吱呀作响,他俯身采集了一些夹杂在积雪中的马鞭草,他知道这是吸血鬼最恐惧的生物。苏息呼吸急促,剧烈的恐惧在身后笼罩,末日来临的气息。回到住处,林虞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把马鞭草递给苏息,告诉他这是驱寒的不二之选。那些有些枯萎迹象的枯草在他的帐篷里好像是一个嗜血的符号,让他胆战心惊。
关秀峰的茅草屋里,暮颜带着采集来的水果和种子,一身的素净。关秀峰手一挥,把关姗招呼到身边,关姗歪歪斜斜地跑过来,发出均匀并且透着奶香的呼吸,她几乎是飞到关秀峰身前,嘴里发出一股浓郁的奶腥味,这味道熏得暮颜皱起眉头,在她数千次的梦境和难以计数的期待中,自己的孩子不应该是这个模样。
火炉里哔哔啵啵的声响好像是不知疲倦的时光,不知疲倦的时光好像是一个冷峻利落的小偷,偷走了他们原本的所谓梦想以及期许。暮颜多么想拥抱从身上脱落下来的血肉,听关姗叫她一声妈。关姗躲在关秀峰的膝下,用稚拙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人,发出模糊怪诞的笑声。暮颜心满意足,但关秀峰感受不到此刻血浓于水的温暖,在他眼中,暮颜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一个有些疯癫并且冷酷的女子,经年不变。
暮颜说道:“这次多亏了你用飞鸽通知,否则我们那里的人都要饿死了。”,暮颜揉搓着双手,双手张开成一把伞的形状,完整地包裹着跳跃的火苗。关秀峰哂笑,在他眼里,一切理所应当。他说道:“你别这么客气了,我们离得这么近,有困难互相帮忙都是应该做的。我这里还有几坛酿好的暮颜花,你都拿去吧,这东西味道不错,对身体也好。对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不了,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静逸师父刚圆寂不长时间,我现在对于静庵的事务还都很生疏,一步步来吧。看见关姗这么活泼,我也就放心了。
“是啊,这孩子能吃能睡,恩,还有一个,他现在在旧城的孤儿院里,旧城没有被暴雪和洪水袭击,你若果想的话,可以去看看。”
“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刚才看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路滑,你们自己当心。”
关秀峰牵着关姗的小手,望着暮颜在山路中谨慎地迈着步子,越走越远。他不能理解这个孤寂落寞的女人,他不知道暮颜曾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一边念着祈祷,一边抚摸着曾包裹住关姗和林宛弱小身体的襁褓。
在崎岖湿滑的山路后,在暮颜清冷玲珑的背影后,是林虞一双表情复杂的眸子。上面还有兀自融化的冰晶。眸子下面,是他端着猎枪,不住颤抖的双手。林虞脑海中反复放映起曾经和暮颜的点点滴滴:在芦苇荡旁,暮颜像一头小鹿般奔跑,带着暮颜花香气的发丝凌乱地飞舞,遮天蔽日地蔓延。他曾笃定地以为,一切命中注定,那就是他等待近三十年要寻找的女子,那是他将花费一生时光长相厮守的女子。他把暮颜紧紧抱住压到芦苇荡里,听到了暮颜惊诧而放肆的呼吸,看到了她美得如月光的双眸;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他满载一车嫁妆来到暮颜家门口,他忙着和她的父母寒暄,眼角的余光中却只有暮颜在木门前羞涩的面容。
他双手颤抖得更加剧烈,猎枪面目狰狞,嘴里发出低沉凌乱的咆哮。枪口喷着火焰,燃烧着林虞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埋下头,暮颜在准星后面依旧步履均匀,步态生莲。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画面,苏息隐秘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只要一扣动扳机,这个秘密就会随着枪响烟消云散,随风而息,随着烟灰长眠于冰雪之中。四周万籁俱寂,在这个衣不蔽体的年月中,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林虞拭了一把汗水,好像撩拨着翻滚的豆粒。猎枪抬起又放下,好像优柔寡断的稚嫩杀手。
暮颜几乎走到了山麓,在那如离弦之箭蓄势待发的准星里,出现了一匹瘦长的火狐。火狐紧紧跟随在暮颜的身后,好像暮颜精心饲养的乖巧宠物。林虞终于扣动了扳机,一颗圆润的子弹打着呼哨喷薄而出,子弹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笔直精密的轨迹,在轨迹里,彷佛还有林虞腥咸的泪水。一声清脆枪响,火狐支支吾吾,那些支离破碎的叫声是它解不开的谜语,谜语里有火狐不为人知的遗嘱,诉说着生命最后的一声叹息。
暮颜紧闭双眸,双手合十,对着火狐渐渐瘫软的身体祷告,她看到了火狐没有瞑目的表情,看到了它还在跳动着的心脏,看到了它胸前那道明媚的伤痕。伤痕里,子弹打出一颗桃心形状的小孔,一剑封喉。暮颜做完这一切,迈开步子,一脸平静,波澜不惊。林虞多希望暮颜像是多年以前那样,骂几句绛水特有的脏话,指着他的鼻子针锋相对,可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年月已经如流水一样,再也不会重现。这声枪响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再无任何瓜葛。枪响之前,林虞曾经是暮颜世界里的全部,他给了她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期许,给了她一个崭新的生命,给了她万千难以计数的宠爱。现在,枪声是一道锋利残忍的分界线,抽空了所有值得铭记的回忆,让暮颜一无所有,心如止水,这条线把过去未来划得一清二楚。
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火狐整齐地列着队,他们紧闭着修长的双眼,用残余灵魂的温度打量着陌生的世界。人们眼中发出得意的神采,那些死去家禽的仇怨终于得以昭雪。整片空地被染成一片火红,夹杂着白雪融化的残肢骸骨,这是雪灾之后最红火的一天,日光久久地徜徉,火狐队列燃烧起来,人们在火苗中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他们告别帐篷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连日帐篷里的生活,让他们周身散发着潮湿腐败的味道,让他们像身陷囹圄的困兽,终于等到了大赦的日子。
寡妇发出温良的笑声,她把分到自己的那只火狐拿到江远山身前,装神弄鬼地描述了一番,人们忙活着各自手中的活,耳畔还留下一点残存的空间,听寡妇絮絮叨叨。她说在她的童年,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大伯曾经被狐魅蛊惑,整日整夜地抽搐着身体,看到人之后,眼中就是狐魅的神采,那病症伴随着她的整个童年,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家人从火狐身体里提取了一种带着檀香味道的汤汁,大伯居然一夜之间容光焕发,又像正常人一样。
大伙听了寡妇的描述之后将信将疑,对她的描述不置可否。只有苏息走到寡妇身边,答应和她一起为江远山治疗他的癔症。苏息几乎是整个绛水唯一能匹配上满腹经纶四个字的男子,他说他曾在一部药典里看到过这样的记载,他们也不再反驳。其实江远山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在他得了癔症之后,反而给惨淡的灾难带来了欢笑和一丝慰藉。
“好了,不管你们做什么,现在已经到了化雪的时候,我刚才和秀峰看过了,雪灾已经结束,绛水新城暂时还难以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当然,我以后还是可能回去的。愿意留在秀峰的人便留下,不愿意呆在这的可以和我去旧城,那里可以让你们安家落户,究竟要怎样,你们自己选择。想好了之后,要走的人明天在这里集合。”林虞打断了寡妇的话,对着人群庄严地宣布。
人群中像是被泼进去一瓢沸水,温热嘈杂的议论不绝于耳,各家各户围坐一团,盘算着自己的未来。他们大都带了些安稳的神色,在这场灾难中,绛水人口整整减少了一半,劫后余生让他们对于未来更加谨慎。林虞背着手走回帐篷,若颜帮着他一起把帐篷清理得一贫如洗,就像刚降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