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虞喝着浊酒仔细打量关秀峰。在这之前,关秀峰的轮廓在他眼里从未如此清晰。棕色的面庞与烛火一样,细密的胡须被霜雪凝结,睫毛同样沾上雪花,被无限拉长,让他整张脸更有立体感。这一瞬间,让他觉得关秀峰是山间的孩子,他不该踏足喧嚣的城市。
这一整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足有几千人,饥寒交迫下没有嚎哭的力气,他们把红线系在苍老的松柏,记下灾难中逝去的亲人埋葬的位置。红线迎着寒风飘洒,上面点缀着雪花,好像是红白镶嵌的松柏年轮。深一脚浅一脚,雪地里留下了不规则的脚印,原本平整的地面平添了几个窟窿,好像是大地在为人默哀祭奠。
关秀峰养的大黄狗一狗当先,棕色的皮毛上,白雪化开,变成漆黑的污浊,毛色像是洗了好几次的衣服,起皱褪色。大黄狗在这场灾难中展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用后背回答那些饥肠辘辘的人类目光和嘴角的垂涎,在关秀峰的庇护下存活下来。现在人们相信,关秀峰的庇护是对的,因为在被冰雪覆盖的世界里,黄狗成为他们走向秀峰的唯一向导。
云雾之下,秀峰连绵起伏的山峦开出如云朵般的轮廓,人们脸上因为兴奋和期待渐渐有了血色,他们心中的火炽热地燃烧起来,在连续几天的阴霾中终于重见阳光。城市还未毁灭之前,秀峰鲜有人问津,如今,这里已经成为绛水的一方圣土,彷佛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宝藏。
白雪皑皑之中,人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并肩而行,秀峰宽容地接待着五光十色的来客,人们在白雪之下惊奇地发现静谧绽放的莲花。在莲花周围,几只麻雀欢快地啄食地面上的碎屑,这是让人类艳羡的生命,他们无需担忧食不果腹。
关秀峰把随身的行李安置在他的那间茅草屋,屋里的一切和他下山之前别无二致,他想起了这里发生的每一幕场景,暮颜虚弱憔悴的面容,把当时还是一团肉球的关姗交到他的双手。他看见暮颜在屋里轻歌曼舞,是此生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炊烟熊熊燃烧,帐篷在山间好像一个个弱小的山头。几只芦花鸡在这里安家落户,辛勤地交配繁殖。关秀峰和林虞两人带着猎枪走进密密麻麻的树林,两杆猎枪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亮闪闪的光芒,在准星正中央,一匹火狐好像流动的火苗,火苗射入林虞眼中,把他的瞳孔渲染成鲜红的颜色,残忍嗜血。一声清脆的枪响,火狐应声倒地,林虞心满意足地吹了吹枪膛上的灰烬。在他身后,关秀峰拎着一只野鸡,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几天之后,若颜双肩披上了狐皮,顺着绒毛的纹路,火狐细长柔媚的双眼清晰可见,在狐皮的衬托下,若颜通体散发着清香和温暖,保持着雍容华贵的气质,不屑于同那些缝缝补补的女人为伍。她轻而易举地感受到那些如匕首般艳羡的目光,对着干爽的阳光把双眼眯得细长,整个人好像是狐仙转世。
安逸祥和的时光总是让人麻木,只有接踵而来的痛苦才能使人惊醒。深夜三点钟,江远山拖着焦躁的身体,把一泼尿撒得酣畅淋漓,耳边萦绕着昆虫窸窣的鸣叫。他解开裤带,整个人好像是一把动力十足的水枪,让那些夜半欢腾的虫子四散奔逃。就在他为自己的杰作拍掌叫好的时候,他看到了泥土中汩汩流淌的鲜血。血腥味道不断袭击着他日渐敏锐的嗅觉,他把手伸进鸡窝,把头低垂下来,学着母鸡下蛋之后得意的叫声,久久得不到回应。过了半晌,他两脚一软,瘫坐在地。双手沾满了鲜血,在手边,平躺下来几具芦花鸡的尸体。尸体还保持着一丝温热,羽翼残破不堪,喉咙上是锐利的断层,血块凝固僵硬,眼神痛苦无辜。
江远山大叫着奔回帐篷,人们听到了他刺耳的嚎叫。千家灯火,如星辰照亮了夜空,在星光下,江远山的身体变幻出各种的姿势,他已经口不择言,只能用肢体演绎着各种夸张好笑的动作,好像是杂技团里的小丑。周围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有的人低低骂了几句疯子、傻蛋之类的话,意兴阑珊,揉着惺忪的睡眼就要回屋睡了。当然,大多数的人还是跟着他来到了那间简陋平整的鸡窝。
尸体在寒风的吹拂下已经完全失去温度,冰冷丑陋。血腥笼罩在秀峰上空,一缕缕鲜血让人触目惊心。几个妇女好像是和江远山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或者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大骂道:“你怎么把他们都弄死了,你让我们吃什么。”,江远山有口难言,气急败坏之下,和他们扭打成一团,那些女人也毫不示弱,挥舞着双臂好像是凶猛的螃蟹。他们在月光之下快乐地扭打着,撕扯着,嚎叫着。江远山被揪着头发,浑身酸痛,情急之中,他看到了那女人敞开的胸膛,双手奋力地抓过去,只感觉一阵酥软,舒畅地吐了口气。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啊!你这是要造反啊,你个流氓。”,那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泼辣寡妇,无所顾忌地叫骂厮打,围观的人报以响亮的掌声和暧昧的眼神。林虞低头看了看芦花鸡的躯体,低吼了一声住手,那寡妇气力消耗了大半,眼神里仍是不肯饶恕的愤怒。
“这些鸡不是他杀的,他们的喉咙还有狐狸的牙印,是被咬死的。”,林虞冷静地分析道,大家争先恐后地望了望,点点头,对他的推断表示赞同。江远山冲寡妇瞥了下嘴角,一脸得意,寡妇愤愤地喘了口气,抚平了凌乱的头发,转身回去睡了。人们清点着鸡窝里的尸体,竟发现一只不少,那些鸡虽然全体阵亡,但皮肉依然完好。赤裸裸的报复,林虞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眼前反复放映着那天应声倒地的火狐,恍惚间竟看到火狐愤恨的双眼喷射着惨烈的光晕。好像是在告诉他,不久之后,我将回来。
第二天,人们还没有从鸡窝陷落的阴影中走出来,水边又漂浮起鸭子的尸体。在尸体周围,是枯黄的蒿草。这时,白雪已经慢慢融化,他们可以平坦地欣赏又一出谋杀。这一天,寡妇没有再和江远山厮打,她和江远山面面相觑,诉说着对于死去的家禽的悲哀。在尸体的不远处,是狐狸精致娇小的脚印,在蒿草的肌肤上,残留着狐狸腥臭的气味。在人们的脑海里,停留着狐狸狡黠的笑容。
在林虞的号召下,山里的壮年门拿着猎枪和制作陷阱的工具,信誓旦旦地蓄势待发。关秀峰没有加入队伍,他转过身,默默地说了一句:“如果当时不是你开枪,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现在又要赶尽杀绝。”,林虞茫然弟望着关秀峰的背影,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关秀峰的话,他们早已沉沦在报复带来的狂欢之中。
陷阱如雨后春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树林中,猎人们趴着身子,静候狐狸上钩。但是愚蠢的他们并不知道,那些狐狸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并在陷阱周围留下了自己的气味,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当然不会再次踏足,那些张牙舞爪的陷阱成为了他们眼中最大的笑柄。林虞这时应该遗憾关秀峰的缺席,一个最有经验的猎手的缺席。
几天的等待,等来的只是无功而返,等来的只是不断死去的家禽。林虞气急败坏,把那些陷阱愤怒地连根拔起,手上开出几道修长的伤口,好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那些壮年在他的号召下搜寻着每一处山洞。有时,简单粗暴的方法远比精心策划来得奏效。在几个壮年的倡议下,他们揪住了火狐的尾巴,这是火狐最致命的弱点,一旦尾巴身不由己,那些狡猾的生灵便也只能束手就擒。在充溢着浓烈气味的洞口,火狐耷拉着脑袋被拖出来,一场别开生面的角逐,火狐终于壮烈地败下阵来。
正当林虞要拖出最后一只火狐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那身影已经没有了飞舞的长发和放纵的气息。暮颜把头发挽进帽子里,面容更加素净白皙。林虞怔在洞口,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回住处。
被洗劫一空的洞口,只剩下林虞和暮颜,还有那只劫后余生,奋力奔逃的火狐。北风凄冷,暮颜的面容在北风中安静肃杀。林虞表情僵硬,胸腔沉闷,在几年的时光里,他听到过无数关于暮颜的传闻,他曾为暮颜的失踪心痛,并且把一切悲伤遮掩在光鲜的外表之下。
“暮颜,你过得还好么?”,林虞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话语随着从树枝上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苍白无力地埋葬在土壤中。
“这和你无关。”
“暮颜,我很想你,也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么?”
“这和你无关,哦,不,这和我无关。”
如果不是哦,不,林虞差点把暮颜当成了一部复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