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鹰在辽阔天际盘旋,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乌鸦,发出凄厉的悲鸣,好像在为这场雪灾配上一曲哀歌。连绵不断的冰雪,五彩斑斓的动物冰封在其中,好像是名目繁多的标本,他们仍旧睁大了惊恐呆板的双眼,似乎要对人们说些什么,那表情凝固在冰天雪地里,凝望着暂停的时光。秃鹰张开锋利的双手,俯冲在冰面上,修长的喙专心致志地凿着冰面,险些陷入冰封中的画面让他显得笨拙愚蠢。他恼羞成怒,转而攻击那些还没来得及上冻的尸体。乌鸦们学着他的样子,享受着一场盛宴。腐烂和血腥,刺激着人们的嗅觉。
林虞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重新走到帐篷队中。临时搭建的帐篷在妇人们精心呵护之下,已经有模有样。这里还有一些苍老的枯树,成为了新城的坐标。那几架黑黢黢的机器在零碎的雪花里张开绵长双臂,如匕首般刺进冰面。人们不敢大声呼吸,不敢问这问那,他们生怕一点轻微的举动就带来毁灭一切的雪崩。机器抬起了高贵的头颅,睥睨着那些惶恐等待的人,林虞强撑着瑟缩的身体,他棕色的手套几乎变成一块冰砖。如果不是无休止的死亡和哀嚎,这几乎算是绛水最美的一场雪景。
在轰鸣声中,人们放大了瞳孔,他们看到自己不舍昼夜用刀工斧凿都无济于事的冰层在那些机器的脚下乖巧地融化。冻得发紫的冰块扑腾着,发出几串清脆的声响,他们的耳膜重新振奋起来。关秀峰无精打采耷拉下来的眼皮重新恢复了光泽,在这之前,玉凤依偎在他的身边,关姗依偎在玉凤的身边,江远山依偎在关姗的身边,三个人无度地挥霍着他的体温。现在,他站起了身子,整个人被寒气凝结地更加健硕。
一泓淡紫色的清水,喷射出地表,人们抚掌称庆,林虞依旧面无表情,在茫茫雪地里指挥若定。在欢呼声中,接连不断地几泓清水接踵而至,在视野所及的范围里开出一盏盏璀璨的白色烟火。林虞长长舒了一口气,独自走到帐篷里,还没把身子倒下来,便已沉沉睡去,若颜把身上的呢绒大衣脱下来,看着林虞眼角悄然萌发的皱纹,上面刻画着岁月的残酷痕迹。
冰面被凿出了几个不规则的椭圆窟窿,透过潺潺流水声,仍能感觉到流水的脉搏。清水在稀薄阳光照耀下忽然变得浑浊,下面像是有暗流涌动。江远山撑起身子,像是一头冬眠结束的狗熊,奔跑地笨拙而迅猛。在他呼啸的奔跑中,那些还在享受盛宴的乌鸦警觉地离开腐烂的尸体,如离弦之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些残缺的羽翼容貌,和捣碎的动物肠胃。人们对于江远山的复活惊诧不已,都伸长了脖子,像是欣赏一出崭新的电影。关姗跟在他的身后,好像是狗熊的尾巴。
江远山把手伸进冰冷的流水中,他啊了一声,整个人几乎被冻成一具冰雕。他不再啊了,因为深邃的寒冷已经让他失去知觉。他的大手在流水里翻滚着,一头巨大的黑鱼被他撩拨起来,黑鱼落地的瞬间,人们听到了冰面被撞击发出的沉闷声响。原本静谧的四周又爆发出雷鸣的声响。江远山开心得手舞足蹈,重心急剧下坠,终于没能有力地控制,一个趔趄,摔得体无完肤。那些欢呼变成了悦耳的嘲笑,江远山被彻底激怒了,他从腰间取下来斧子,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在那条黑鱼的头颅上,黑鱼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叫声,江远山如一头愤怒的公牛,人们看到了他裂开的裤子,女人们羞愧地低下了好奇的眼睛。
江远山蹲在地上伴随着剧烈不绝的喘息,他的胸膛裸露在雪地里,急促的额呼吸让他看起来好像是起伏的沙丘。几个壮年男子过来和还有一丝呼吸的黑鱼周旋,他们像是抬着一口黑色棺材,四双健壮的手几经周折,才把黑鱼抬起来。如果没有这次遮天蔽日的暴雪,人们不会知道,绛水还有这种如同怪兽的鱼。
篝火熊熊燃烧,哔哔啵啵地哀鸣。黑鱼被五马分尸,彷佛还能听到在零星火光中的悼词。鱼头在沸水里旋转,蒸腾着的热气散发着浓香。鱼尾在灶火上翻腾,还有些海水腥甜的味道。最惹人心生向往的是那段硕大无朋的身子,在篝火中熊熊燃烧,发出带点焦味的动人心弦的气息。
雪灾之后,第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在不绝如缕的喝汤和咀嚼声响里,大家对林虞的那几台机器感恩戴德,当然也不会对江远山的搏击视而不见。一片肥厚鲜美的鱼肉塞到江远山的碗里,他埋着头狼吞虎咽,关姗在一旁咯咯低笑着,玉凤把一勺勺鱼汤灌进关姗的小嘴。
这场暴雪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个昼夜。苏息拿起猎枪,漫山遍野地奔走。厚实的雪包裹到他的双膝,他变成了一个雪人,在兔耳朵形状的帽子下,是那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如果这场雪仍旧不停,他即将变成野人。
每一个夜晚,苏息都拖着疲倦的身躯无功而返,他为自己日渐生疏的枪法心痛。迎面的烛光里,林虞的面庞瘦削阴冷,苏息提了一壶烧酒,和林虞再帐篷里对饮。这一晚,林虞竟然不胜酒力,几盏烧酒之后,又睡得昏天暗地。苏息只是微醺,他拍打着林虞的身体,得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此情此景之下,已经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别,他骑在林虞身上,哈哈地笑着,在林虞的身子下面,他摸到了几卷温暖的东西。
借着煤油灯打开的微弱光圈,他看到了上面工整的字迹。花卉饲养的方法、收支记录,这些都让苏息意兴阑珊,只有最后一卷,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车辆调动的人员出入的记录。在三年前的记录里,他看到了林虞捉摸不定的行踪。他像是大浪淘沙,搜索着那段时间的回忆,一次从烟花巷偶然的经过,他看到了林虞的车子。那一天,恰好有麦芽糖的呼哨,苏息询问那个卖糖的人,那人说,这个男子这几天来了很多次。苏息满意地答谢,包下了所有的麦芽糖。那些粘牙的糖让他思绪凌乱。而就在关秀峰的婚礼几天之后,璃落香消玉殒,这一连串的场景好像是满地凌乱的碎片。怪力乱神的烧酒让他难以把所有线索组织成一个完整的画面。煤油灯还剩最后一丝气息,苟延残喘。苏息把那张出入记录的白纸轻轻从本子里取了出来,整个过程一丝不苟。
整整一个月过去。冰面下的食物消耗殆尽,陷入了无声的死寂。孩子们骨瘦如柴,肚子干瘪,但脸上却都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浮肿。关秀峰重新拿起猎枪,披上一件单薄的外套。玉凤日渐虚弱的身体和关姗苍白的脸蛋让他必须从江远山和璃落的阴影里挣脱,他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不规则的脚印,像极了义无反顾赴汤蹈火的战士。
帐篷外还萦绕着海鲜的腥味,在腥味之下埋葬了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他们被埋葬在山坡上,和动物尸体一起永久地沉睡在降生时的土壤。葬礼简陋而且肃穆,没有呼天抢地的呼喊,泪水早已风干流尽。
一片绝望中,关秀峰把一头硕大丑陋的飞鸟丢在了人们眼前的空地上。玉凤瑟缩着身体重新打量这个男人,他变得高傲而陌生。林虞想送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却被他冷漠的眼光拒之门外。每一次关秀峰打猎回来,都有所斩获。在炊烟中,缓缓飞升起飞鸟鲜美的肉味,柔软细腻的纤维,比那头硕大的黑鱼味道还要鲜美。
帐篷里,关秀峰抚摸着玉凤发烫的额头,一勺勺地把姜汤送到玉凤口中。关姗在一旁把雪堆积成小沙丘。关秀峰脱下外套,玉凤惊奇地看着他雪白的身躯。关秀峰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银狐。他呲牙咧嘴,模样恐怖招摇。关秀峰呵呵地笑着,他脱下了那层狐皮,把它披在玉凤的身上,玉凤享受着痛彻心扉的温暖。关秀峰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冰天雪地里的画面,他告诉玉凤,那些狐狸在冰雪里都被冻得四肢麻木,跑得比乌龟还慢。
是夜,北风减弱了呼啸,冰雪静止,银装素裹的绛水,能清晰地感觉到回暖的意味。林虞埋着头把清酒一盏盏倒在关秀峰的杯里,说道:“我知道,你对于你嫂子的死还耿耿于怀,可是我已经说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很难过。”
“既然你知道她在那里,为什么不早说,要不是你说的晚了,她也不会死。”
“秀峰啊,不要骗自己了,你知道她的病在医学上叫什么吗,精神分裂!就算你们把她接回去,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做出傻事。现在,你能做的是就是开心地活下去。”
关秀峰眼角含着泪水,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灌了下去,说道:“这里活着的东西也差不多打光了,明天,我们去秀峰,否则全都得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