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若无其事地散发着油腻的气味。酒窖里,零碎洒下的暮颜酿,在地面上画出一道道绮丽旖旎的光晕。江远山酩酊大醉,借着一丝苟延残喘的清醒,把酒一坛接着一坛,不厌其烦地运到酒桌上。
人们沉浸在暮颜带来的清香中,肚子被酒灌溉,无限膨胀,江远山醉眼朦胧中看着这些圆鼓鼓的东西,就好像是无数只被吹开的气球。桌上的壮年门酒足饭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关秀峰胡闹着。关秀峰腰间系着喜庆的红腰带,玉凤被拖上舞台蹩脚地唱着生疏的戏词。关秀峰在她身旁手舞足蹈,跳着即兴编排的蹩脚舞蹈,他展开硕大有力的双手,迈着宽阔蹒跚的步子,好像是一只笨拙的鸵鸟。台下的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像是在欣赏一出事不关己的闹剧。在玉凤不成调但是柔和的歌声里,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互不相识的人举杯祝愿,眼角湿濡,不知是为他们高兴还是被风迷失了双眼。在酒桌上上演着露水情缘。
那些身上还有工作的壮年闹了一会,便悉数散场,各自忙活着自己的营生,别人的生活欣喜地开始,可自己一成不变的日子还要继续,他们还要靠着双手不舍昼夜的劳动养家糊口。偶尔有几个关秀峰的朋友,他们走到台上,在关秀峰的额头上,响亮地弹了一下,关秀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应和着响亮地叫几声,噢噢的声响,完全变成一只会打鸣的公鸡。
这个时候的酒桌,剩下的大多是些饱经沧桑的女人,他们细腻琐碎的谈话中,记录着绛水的过往。他们回忆起自己当年出嫁时的情形,有的满面绯红,双眼放光,像是沉浸在幸福的记忆里,像是梦回青春,获得了重生。有的则啐了一口浓厚的唾沫,咒骂起自己当年有眼无珠,怎么嫁了那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还有的嗑着瓜子,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撩拨了下剩菜,久久地沉默,发出一声精致的叹息。当然,这些美丽富有韵味的话语和表情,没有人为他们铭记,最后只能消散在喜宴当天的稀薄空气里。
林虞摸索着口袋,想再拿出一支烟,口袋里却已经空空如也,他尴尬地看着脚下,拍了拍落在那双高档皮鞋上的烟灰,把目光从璃落的注视中移开,盯着后院里的槐树发呆。槐树叶片肥大,就像是璃落健康挺拔的胸脯,虚荣骄傲地拥抱林虞的贪婪目光。璃落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玫瑰包装的香烟,这是她从烟花巷里带出来的,上面还有玫瑰花的芬芳。她多年没有亲近他们,上面还有一丝泛黄的尘埃。这是只属于烟花巷的产品,她只知道在烟花巷的第三个转角才有出售,却不知道怎样把玫瑰糅合进烟草里,供她吞云吐雾,忘却烦忧。她把香烟递给林虞,林虞看了看精致古朴的包装,迫不及待地吸吮起来,用沉默表达着对璃落的歉意。
璃落终究没有再说话,槐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风中摇曳生姿,几片叶子有气无力地飘落,上面细嫩悠长的叶脉被阳光照耀出斑驳的影子。璃落转身,一双藏在长裙里的秀足打着有条不紊的节拍,叶片被踩碎的声音好像在为她倾诉此刻的心声。她没有回酒桌,从后院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通红的光泽,如晚霞照耀在璃落的全身。璃落此刻浑身通红,好像一颗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她缓缓伸展开花蕊,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在床上摆出了一个妖媚的姿势,沉沉地睡去。鼻息有规律地跳动,不舍昼夜,天昏地暗。
酒馆里一个伙计在江远山耳边低语了几句,江远山刚刚还悬在空中的那盏欢乐的酒杯刹那间凝固,好像被凝结成霜。他如丧考妣,踉踉跄跄地从酒席里抽出身来。心中万语千言,可对着那些还在酒席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只顾着唯唯诺诺,说着:“吃好,吃好,我有点事,马上回来。”
江远山几乎是匍匐前进到他那张最熟悉的床边,用手轻轻拍打着璃落的面庞,半晌也没有得到一个回应。璃落睡得香甜,睡得年深日久,睡得江远山不知所措。江远山轻柔地拍动随着心潮起伏渐渐加重,变成了有力的拍打,没两秒钟便有一次,璃落的两颊好像是两个白嫩慵懒的面团,任由着江远山胡闹蹂躏。
江远山蜷缩着身体,坐在璃落身边,叫伙计狂奔几里地,从诊所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大夫一个方正的工具箱,里面还有福尔马林的腐败味道。他拿出听诊器,在璃落全身胡乱摸索了一气,江远山也顾不上生气,焦急地等待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那个大夫顶着一头凌乱突兀的黑发,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算是开了一剂药方。江远山从潦草的字迹里看到了一些陌生的药物名字,赶紧吩咐伙计去药店买药。大夫拿了一沓钞票,冰冷冷地从酒馆走了出来,他用手捂着脸,对酒馆里的气味嗤之以鼻。江远山恭恭敬敬地把大夫送走,强作镇静,敬了司仪几杯酒,草草地说了几句闭幕词。
台下的人拍掌称庆,那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人们意犹未尽,对于自己没能看见这对新人走进洞房失望不已。这个缺失的环节原本可以为他们带来逃避繁琐家务的借口。他们愤怒地把瓜子撒了一地,愤怒地抽身离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街道上的钟楼悠扬地回荡着钟声,下午三点钟了,关秀峰夫妇还没来得及回味喜宴的点点滴滴,还没来得及品尝新婚燕尔的甜蜜,便被关秀峰拉到了璃落窗前。从此刻开始,他们轮番地照顾璃落,璃落却像是一尊玉佛,用带着笑的面庞享受着他们的照顾,岿然不动。
林虞把一身酒气的若颜拖进保时捷,那支玫瑰香烟总是踩不灭,好像在抱怨。
女婴在房间里哇哇地哭着,哭一声,顿一下,得意洋洋地表演自己编出来的歌谣。玉凤当然没有甘甜的乳汁,只能把羊奶灌进奶瓶,好让女婴吃饱喝足。酒馆里的客人熙熙攘攘,林虞白天傍晚打理酒馆生意,半夜和关秀峰夫妇换班交替喂璃落吃药,盼望着璃落早日醒来,忙得焦头烂额。
夜色沉寂如水,江远山强撑着困顿的双眼,在等待中静静回忆着和璃落从相识到今日的每一个画面。在一整夜的时间里,他要为璃落洗澡、换尿布。璃落此时已经与婴儿无异,好像一个玩偶,在江远山面前赤身裸体,毫无秘密可言。白炽灯在墙壁上投射出几道明亮的光辉,江远山在灯罩中看到了自己苍老疲倦的身躯,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被光芒灼伤了双眼,沉沉地睡去。梦里面,璃落在山间放肆地奔跑,如一颗芦苇迎风飘扬,她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交织着馥郁隆重的香气。江远山在她背后大步流星,喘着粗气,淌着汗水,却是杯水车薪,每一次触碰到璃落的衣角,又被山野间野蛮的风吹开。
一场梦,恍若隔世,当江远山睁开双眼,床上只留下了璃落的一只翠绿手镯。璃落早已不见人影。他啊地叫了一声,酒馆也不开了,打烊的牌子在门口无辜地盯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伙计们分成几股,各自寻找着璃落的踪迹。江远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啜泣着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林虞和关秀峰。当他说出这话时,林虞和关秀峰还在商量着一桩分量颇重的生意。
林虞独自驱车,一路上嚣张跋扈,连续超车,他细心观察着街上的每一个女子,那些女子有的埋头奔走,有的用同样的眼光回应着他的注视,他们的脸,脸上的脂粉在空气中和尘埃一起,掺杂着飞舞。整个街道、街道上的女子、整座绛水张牙舞爪,在林虞面前凌乱纠缠,变成了一只庞大密集的网,把他牢牢套牢在网中,让他呼吸困难。
他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身后的两辆黑色轿车亲密地追尾,华丽地放出一声巨响,警报声响彻整条公路,车上的司机流着鲜血,大声地叫骂。林虞的车子扬长而去,抛下身后的一片狼藉。
像是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林虞把车停在了烟花巷。那个传说中曾经盛极一时的瑰丽场所。他推开车门,拾级而上,在木门前看到了厚厚的蜘蛛网。对于烟花巷的遗忘和冷落,心疼不已。推开门,房间内的摆设一如既往,璃落目光呆滞地坐在木椅上。璃落,果然在这里。林虞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把木门合上,看着璃落,看着这个容颜陌生的女子。
璃落穿针引线,嘴里对着桌上的宣纸念念有词,她的头发凌乱不失憔悴的美好,像是一个美丽至极的寡妇。林虞走到她身前,看到了自己曾在这屋子里写下的诗句,璃落继续着手里的活动,好像和他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