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月光承载了太多的想念。林虞手中拿着关秀峰的喜帖,在大红色的床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的身旁,若颜发出轻微的鼾声,安详地睡姿仿佛是刚从娘胎中出生的婴儿。林虞看到若颜脸颊上的一丝绯红,猜不透她此刻的梦境。若颜轻轻转了一个身,把左边的手臂搭在林虞的小腹上,林虞怀揣着若颜温热的手臂,这情形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滑稽可笑。暮颜的面颊在林虞脑海中盘旋,像是洪水猛兽,侵袭而来的想念让他失眠了一整个夜晚。
第二天,才刚刚破晓,江远山的酒馆便张灯结彩,常来酒馆门前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殷勤地帮他们夫妇贴上喜字,像是过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手舞足蹈。他们贴完手中的喜字之后,带着几分羞涩从璃落手里拿过喜糖,欢快地守候在巷口,守候这天真正的女主角玉凤。
酒馆如一个连夜修建的城池,以全新的容颜堂而皇之地浮现在所有人面前,焕然一新。崭新的红地毯掩盖身子底下荒芜泛黄的土路,崭新的桃木枝桠,绑在木门上,像是展翅翱翔的飞鸟。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有些人关秀峰和江远山都叫不出名字。
关秀峰像是在完成一个伟大光荣的使命,一身亮黑色西装,一条嫣红领带,领带上一支金黄精致的别针,锃亮的黑皮鞋躺在脚下,整个人全副武装。他轻车熟路地接待着四面来客,不像是新郎官,倒像是对于婚礼轻车熟路的司仪。
绛水说大不算大,说小又不能算太小。路人们无论高矮胖瘦,无论高低贵贱,都笑逐颜开地望着一对新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只有在这种隆重的日子里,才能看到绛水庞大的人口数量。
这天是绛水农历花朝,一个古老地几乎要被所有人遗忘的节日。传说在这天会百花盛开。这是江远山夫妇选定的日子,只是他们赶巧而已,对于这个传说并不知情。当然他们还不知道的是,在几百年前的绛水花朝中,出现了罕见的暴雪天气,刚刚绽开的百花还没来得及舒展腰肢,迎风招摇,便全都冻死,香消玉殒。当然,这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不能解决的,不知道的,都交给编剧去吧。
林虞算计好了时间,把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若颜从床上生拉硬拽起来。若颜半闭着惺忪睡眼,好像仍旧游离在梦境之中。一边在林虞搀扶下走下床,口中一边说着:“让我再喝一杯吧。”
“喝你娘的,赶紧洗漱,今天要去参加婚礼。”,林虞低低地骂了一句。意犹未尽的酒气在若颜口中缓慢发酵,经过一夜的洗礼仍不消散,掺杂着她身体上的香气,发出复杂不可形容的味道。若颜把整个柔软的身体放在林虞怀中,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卫生间,林虞此刻就像一个美丽的袋鼠,一边清洗自己的面庞,一边把牙膏挤在牙膏上,手递手地教着若颜最基本的生存本领。
洗漱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若颜瘫坐在柔软的床垫上,仍然不愿意完全睁开双眼,像是一株静雅的睡莲。林虞也不再理会,对着一面镜子理了理还带着水珠的头发,一根根,把胡须打理成如绣花针的形状。
若颜在床上百无聊赖,轻轻撩拨开遮挡住双眸的刘海,傻傻地说了一句:“林虞,你人模狗样的,还挺好看,哈哈。”,轻柔话语好像是唱出来的一样,带着最后一丝酒气,飘扬在半空中,林虞也没听清若颜嘟囔了句什么,再次把她从床上拖出来,让那句可贵的赞美坠落在地板上,支离破碎。
林虞亲自驱车,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在当时的绛水,这车不过只有三辆。车身平滑的流线,像是一头精致美丽的鱼。这条鱼在街道上招摇过市,喷出一串串华丽朦胧的烟雾,消逝在路边人惊叹的目光中。
所有收到请帖的人中,林虞夫妇压轴赶来,林虞早晨用冰敷的水袋把黑眼圈遮蔽的完美无瑕,整个人容光焕发。关秀峰迫不及待地为林虞打开车门,嗅到了他身上名贵的香水。
“你看看我,你大喜的日子,偏偏迟到了,一会多罚我几杯。”
“您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现在公司里正忙,能抽空来参加婚礼我就倍感荣幸了。”,关秀峰不紧不慢,回答起来滴水不漏。
江远山夫妇笑着迎过来,众人接踵而行,把泥路踩的吱呀作响。酒馆今天好像是一个无底深渊,无限扩展着他的容量,来了百号人,酒桌仍然绰绰有余。
几辆婚车从远方疾驰而来,排成一字长线,避开路上的石子,不时地轻微地变换着队形。司机全都训练有素,一码的红色雪佛兰。玉凤头一次坐在轿车里,还带着她娘亲给她做的红盖头,这情景就像是孔夫子腰间别了一只大哥大。
她坐不惯这轿子,一路上支离破碎地吐了好几个袋子,早上吃的一碗面全都吐光了,就吐昨晚吃的米饭,快到酒馆时,便只能吐酸水。到了酒馆,酸水也耗尽了,她没什么好吐,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差点晕死过去。一路上,包着她吐出来的秽物的纸袋五彩缤纷,兴高采烈地飞舞在道边的废墟里。
宾客安置停当之后,江远山夫妇和关秀峰在围观的人群中望着车队。他们焦急地寻找载着玉凤的车子,终于在最后一辆里看到了红盖头之下玉凤朦胧模糊的侧脸。玉凤好像熬过了一场大病,对着门口贴着的大红喜字,欢呼雀跃。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跃起来。那喜字被她看得羞涩,也忘了迎接,瞬间显得呆板苍白。
车子们在巷口伴随着刹车的声响,全都停了下来,脚底下还有飞转流长的尘埃。江远山夫妇先迎了过去,把玉凤包夹在中间,玉凤一伸手就抓住了江远山,摸了摸觉得不对,赶紧挣脱开,抓住璃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江远山像是触了电一样,毛发几乎迎风倒竖起来,他尴尬地笑了笑,便领着两个女人走进巷子。车队乖巧地停在路边,旁边的人打量着车队,指指点点,车里的司机全都是骄傲的神情,对于此早已司空见惯。
关秀峰此时却愣在了原地,双眼只顾看着玉凤,一双手不知所措,悬在半空里,滑稽可笑。璃落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玉凤的手交给关秀峰。旁边的人全都鼓掌,拍掌的声音如阵阵海潮,如锣鼓喧嚣,交响着回荡在春日的天际。
酒桌前,一座崭新的临时舞台。司仪慷慨陈词:“各位先生女士、乡亲父老们,在这万物复苏、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这对幸福的新人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喜结良缘,步入新婚的殿堂。在场嘉宾请起立鼓掌,在美妙的交响乐中为新人祝福……”一席话说得滔滔不绝、文采斐然,酒桌上那些人摇头晃脑,他们有的还从未被人称作先生女士、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嘉宾、什么叫做万物复苏,反正结婚就结婚呗,鼓掌就对了。酒馆里瞬间爆发出炮弹一样响亮的掌声。酒馆外,八台礼炮齐鸣,震得天际隆隆作响。
酒桌上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珍海味,但全都是人们不常吃的鸡鸭鱼肉,宾客们摸着油腻的双唇,把那些动物尸体不分黑白地塞进腹中。
玉凤在人声嘈杂中恍惚,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关秀峰痴痴地望着眼前不可方物的女子,在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丑小鸭终于变成了白天鹅,玉凤姣好的面容飞翔在整座酒馆。
接下来便是那些无聊的恶作剧:吃苹果、拉扯红线,关秀峰笨手笨脚,空有一身力气却被玩弄于司仪的鼓掌之间。他只能红着脸,把白酒一杯杯送进肚中,酒气散发全身,他浑身灼热,鼓起勇气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亲吻着玉凤。
这边还在闹得不可开交,林虞借着看表演的名目,望着那边的璃落。璃落耳边一阵燥热,火辣辣地像是被烈火灼伤。她当然知道林虞在看自己,只顾着为客人端茶倒酒,全装作自己是个瞎子。
林虞起身从后门走出去,在厕所里哇哇地吐出一堆秽物,只觉得自己此刻的愚昧无助。本来与他无关的欢喜,却加倍刺激着对于暮颜的想念。他喝了几口凉水,依靠在后门的墙壁上,点燃一支香烟,大口地吸着,口腔里苦涩和烟草味交织,五味杂陈。
璃落洗了一条毛巾,在后院里寻寻觅觅,终于看到了林虞修长的身影。她把热毛巾递到林虞手中,两个人沉默良久,两双眸子里都噙着泪花。
“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怎么样了?”,璃落想起了托付给林虞的那件事,以此打破如冰一样寒冷的沉默。人总是这样奇怪的动物,总用别的事情遮掩心底最强烈的欲望。
“以后这件事就不要提了,我在里面也没少使劲,不过这事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只有一个名额,苏息过几天就上任。”,林虞说完,幽幽地看了看璃落,把烟头踩熄,烟头哀嚎着惨烈地死在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