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这里的男子不会忘记有个地方叫做烟花巷。烟花巷里有最让人心旌荡漾的女子,或是素面朝天、或是略施粉黛、或是浓妆艳抹,只要想得到,便能看得到。在绛水唯一的也是最繁华的街道身后,烟花巷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存在,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年的历史,只看见每天吞吐着光怪陆离的男子。
烟花巷里的女人从不为了钱财对男人阿谀奉承,摇尾乞怜,他们手中各色的香烟,在各自的门面前高傲地吞云吐雾,等待那些男子寻花问柳。在一圈圈袅袅升起的烟圈里,有绛水一部璀璨静谧的历史。在灯火阑珊中,有绛水一段纤细流淌的岁月。
烟花巷里的女人大多不是文盲,他们每逢佳节也会成群结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戏台前、花灯下和那些所谓满腹经纶的才子吟诗作赋。文字粗陋,却富有质感。
烟花巷里的女人不是明码标价的商品,他们可以面对自己喜欢的男子分文不取,他们也有真真切切的情,也有刻骨铭心的爱。
烟花巷里的女人不需要怜悯。
璃落坐在众女子当中,和他们一样拥有姣好的身材,白嫩的皮肤。她从不照镜子,天生丽质无需再做点缀。璃落最爱的是一种有玫瑰味道的香烟,在手指的颤抖中,惊心动魄地看着自己容颜渐渐苍老,终将成为明日黄花。她不愁淹没在百花当中,因为那双如莲花一般的小脚。这时,缠足废除已久,但她天生的美足在绛水早已闻名遐迩,多少男子纷至沓来,只
为一亲芳泽。
她在门口静静观赏一下往来的人群,便闭门谢客,然后用绣花的功夫赚取生活和香烟的费用。烟花巷中曾经出现一位诗人,是绛水最有才气的男子。男子一双明亮的眼眸,柔顺的头发,白净的面容。眉宇间万种风情,迷惑住了巷子里万千佳人。可他只对璃落情有独钟,不是因为那双小脚,只是闲坐时那睥睨众人的目光。
在璃落面前,诗人不羁的面容变得百依百顺。他在家中挑灯夜战,拼命写诗投稿,成了绛水最有钱的男人。他欣喜地来到巷子里,仓皇地摆脱了其他女子的纠缠,牵着璃落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璃落心疼地抚摸着他苍白的面庞,憔悴的胸膛,听着从诗人鼻息里发出的厚重喘息,直到烛火凋残,诗人从胸腔里喷出一泓鲜血。
璃落默默无言,把玫瑰花瓣洒在诗人的坟茔上,那是一种苍老不减风韵的白玫瑰,在坟茔四周凄厉的风声中茁壮成长。天空中乌鸦飞过,一阵黑色的旋风,啄食着偶尔凋零的花的尸体。
从坟茔回来,璃落不再接待任何人,江远山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男子。他出生便遇到了绛水的荒年,被父母遗弃在烟花巷口,是一个老女人好心收留,用残缺干涩的乳汁喂养他长大。他却天生一副好肠胃,纵情消化着食物中的每一寸营养,当他成年开始,便一直侍奉在璃落左右,端茶递水。几年的相处,璃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子,他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是每当那位洒脱不羁的诗人来到,他便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独自咀嚼胸中的苦涩。诗人走了,江远山照旧为璃落打理着琐碎事务,璃落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江远山,不见任何人。江远山一边打杂,一边到绛水学堂中读书,勤工俭学,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他见到了暮颜花,找到了卖暮颜酿的商人。他从巷子里那些姑娘手中借到了足够的钱,酒馆的生意红红火火,一发不可收拾。
当他把所有的钱还到那些女人手中,并牵着璃落离开烟花巷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造化弄人,姻缘从来都是猜不透道不明的一层云雾。他们在酒馆里举办了一场不能再简单的婚礼,来客寥寥,璃落对着嫣红的烛光心满意足,她依偎在江远山的臂膀,抛弃了多年来的慵懒,一双娇嫩的双手渐渐磨出了茧子。仿佛是在偿还江远山多年来的不离不弃,抑或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忘却记忆里应该忘却但不想忘却的男子。
记忆时最残忍最不值得信任的小偷,一段段支离破碎,然后重新拼接组合,每个人都带着一本属于自己的密码。不管璃落愿不愿意承认,林虞确实勾起了她对于诗人的记忆。
从林虞第一次来到酒馆和江远山兄弟相称开始,从林虞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开始,从报纸上他的诗歌开始,林虞好像一阵年深日久的北风,北风阵阵如刀割,割开璃落心中早已上锁的深院,深院中的回忆体无完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纸飞鸽传书,林虞摸索着找到了昔日的烟花巷。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风霜雨雪之下,洗劫一空。只有颓墙断壁,和璃落那间破落寂寞的房屋。绛水轰轰烈烈的发展之后,巷子里的女人也被轰轰烈烈地赶走,他们如花瓣散落在不知名的角落,过着各自不知名的生活。
屋檐上,几只黑色的燕子如墨般勾勒着巷子的轮廓,房檐敷衍着滴下几滴雨水,林虞推门而入,房间里早已被璃落打扫得一尘不染。璃落今天换了身素净装束,粉雕玉琢,就像是当年在巷子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手中不再是玫瑰味道的香烟。
林虞坐在木桌上,抿了抿璃落泡的花茶,这是在城里不曾品尝过的味道,好像是桂花,又好像是茉莉,璃落好像一个魔术师,把几种司空见惯的花朵调理得芬芳馥郁。茶叶在沸水中懒散地舒卷着身躯,如蝴蝶在茶杯中上下翻飞,被清水隔开,错落出立体的断层,他们漂浮上来,触碰着林虞唇边的汗毛,浸润着林虞的味蕾。
林虞在木桌上把一张宣纸舒卷开来,写下几行工整的诗句,庆幸着忙碌奔波的生活并没有消减他心里柔软的灵感。璃落在一旁专心欣赏,目光一会落在诗句上,一会落在林虞的面颊上,好像在打量自己的孩子。林虞不及诗人那般俊秀,但在纸上的专注眼神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可以忘掉周围一切喧嚣浮华。
璃落越看越喜欢,脸颊几乎贴到了林虞。林虞握笔的手在半空中滞留,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片嘴唇如胶似漆,紧紧地贴在一起。没落的巷子里,传来阵阵哨响,麦芽糖的气味飘进来,林虞嘴里甘甜,像是喝到了蜂蜜,贪婪地吮吸着。
璃落敞开胸怀,尽情浇灌心底的干涸,她又找到了几年前的感觉,好像那位诗人与自己久别重逢,互诉衷肠。
“我要回去了,酒馆里的生意还很忙,我那兄弟的事情,你可要放在心上,我和远山就这么一个亲戚。”
“这个……,你今天要我来这里就是和我说这些的么?”,林虞脸上露出失望为难的神情。
“当然不是专门为了说这个,只不过那里现在你说了算,举手之劳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切还得按照程序来,不过我确实欣赏关秀峰,这件事我会尽力的。”,林虞说完,整理好衣物,对着屋里一盆清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径自出了小屋。璃落从林虞的一举一动里看到了当年的身影,呆呆地坐在床边,双颊仍旧绯红,意犹未尽。
街边的柳树窸窣着抽芽,抚摸着过往行人的面颊,璃落周身温暖,眼前几辆大卡车推翻了一座座旧楼房,平地里添上些新建筑。卡车后,行人驻足围观,几个老女人发出声声感慨,道:“作孽啊,作孽啊。这是些什么怪物。”,卡车当然不是怪物,他们只是工具而已。
到了绛水河边,水层层浸染上幽绿的色彩,但那和碧波荡漾却不是一回事。洗衣服、洗拖把的污水、化学药剂,不由分说地一股股倾泻到河中,绛水宽容地收留周围到来的一切蹂躏摧残,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烟花女子,放纵从容地收留所有来客。璃落在河边怔了怔,分明看到那河水从深绿变成了和周边泥土一样的颜色。人们看得倦了,各自回家,现实就是一部荒唐恶趣味的连续剧,编剧是冰冷残酷地疯子,观众起初是傻子,后来也就习惯了其中的情节曲折,和编剧一起达成了默契:为了开头满心期待、为了主角欢笑流泪、为了高潮心潮澎湃,结局之后遗忘沉默。
璃落回到酒馆,仍旧忙着自己的营生,她今天热情洋溢,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平添了一分不能与他人言说的期待。暮颜酿掺杂了大量清水之后,销路依旧挺拔,可见这里的人并不懂得品赏,酒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疗旧寂寞的利器。
就在这时,玉凤家里的信姗姗来迟,信中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等着三天之后的黄道吉日,让关秀峰风风光光地把玉凤娶进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