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莺声燕语
第八章 莺声燕语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静庵平静如春水。新年并没有在这里掀起一丝波澜。暮颜漫无目的地清理着花圃。这是她独到的发现,她是花圃的主人,是在静庵饲养暮颜的始作俑者。她在无人注意时用火焚烧着花瓣的尸体。尸体在半空中优雅旋转,三魂六魄发出吱吱地怪叫,妖孽一般,拥有不死之身。把肥沃土壤当成了即兴搭建的舞台。

春风吹过,烈火烧过,花圃里其他的植物都带着顽强的生机欣欣向荣,给暮颜周身上下染了一层碧绿光泽。索然无味的生活中,她渐渐麻木,剩下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行尸走肉。她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独自呆在厢房里,裁剪窗花,整个静庵,只有这间厢房的窗上有着各种妙不可言的图案。暮颜上演着一出只有一个演员的哑剧,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角落。

静逸来看她,她只是用双手慵懒地比划着动作,为自己的内心传情达意。静逸怕是这里凄清的生活让暮颜这样好端端一个姑娘丧失了语言能力,她索性也不说话,紧紧握住暮颜的双手,在一张宣纸上用苍劲有力的笔锋,写着,你下山走走吧。

暮颜仍旧是沉默,她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这只是在向静逸诉说,我要走了,其实那包裹里除了两件厚衣服什么都没有。静逸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暮颜白嫩的面颊,像是在安慰自己的亲生女儿。

就这样,在临近元宵佳节的一个午后,暮颜再一次下山,肩上是一个深蓝底子,白花镶嵌的包裹。她埋着头避开接踵而至的香客,不理会山间的鸟兽虫鱼。

绛水搭起了戏台,嘤嘤的歌声萦绕耳边,暮颜躲在人群的空隙里,看着台上的花旦浓妆艳抹,耳边充斥着叫好声。从这些声响里,她能清晰地嗅出他们晚上吃了什么。台上轻声慢语,台下乌烟瘴气,一个临时搭好的戏台,分隔出两个迥异的世界。

第一幕散场,暮颜还没来得及咀嚼消化,五色杂陈的乐器便悉数上阵。演奏班子井然有序地登台,乐器发出依依呀呀的声响,他们沉默着调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于台下的嘈杂早已司空见惯,彷佛是操持了多年家务的家庭主妇,一切循规蹈矩,心无涟漪。

二胡、古琴、琵琶、铜锣,在几声和弦响起之后,不约而同,幻化成一个整体,产生让人惊讶的凝聚力。这交响声悦耳动听,在场的所有人心无旁骛。

净衣在舞台中心站定,清淡的妆容,如泣如诉。片刻之后,乐器齐鸣,吱呀着叫嚣着,净衣字正腔圆,步态生莲,动作有板有眼。只有暮颜看出了演员的生涩,这不知男女的演员把一出悲剧唱得欢天喜地。

她的嘴唇翕动着,恨不得自己现在登台演出,免得糟践了她最爱的曲目。她转身背离人群,这演出并没有带给她开口说话的冲动。大约走出了几百米的样子,一间酒馆灯红酒绿,吸引她驻足,她迎着门口接待员诧异的目光,拨开粉红色的珠帘,走了进去。

迎面便看到了酒馆里舔着大肚子的男子,一片声色犬马、斑驳陆离。那些男人挥舞着钞票,肚子比她怀两个孩子的时候还要大,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硬币,几个庸脂俗粉,穿着暴露的女人和他们专心调笑。酒香四溢,男男女女肢体交错,纠缠着好像发情时候的蟒蛇。

舞台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把林虞从她身边夺走的女子,若颜。她双颊略施粉黛,吹弹可破,一双秀目上画着浓郁眼妆,好像烟熏一样。若颜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步履轻盈,好像流水一样。步子在舞台上缓缓流转,台下的男子目不转睛,好像被摄取了魂魄。暮颜心想,林虞,你是对的,我要是男人,也会被她迷乱双眼。

暮颜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钞票,重重地摔在柜台前,说道,给我一杯高度白酒。收银员愣了一下,没料想这样一个女子体内潜伏着的巨量荷尔蒙,他随手从木架上取出一瓶包装精致的洋酒,塞子扑哧一声开启,透明液体在玻璃瓶中绽放出精细的泡沫,缓缓升起,好像沸腾了一样。暮颜把他们一饮而尽,喉咙被火灼伤,她啊地叫了一声,说道,给我点首歌。

“啊?您要点什么歌,只要你说出来的,我们这里的演员都能唱的。”

“不用什么演员,我就让台上那个女人唱,唱一首,你们两个不会有好结果。”

收银员眉头一皱,半晌没有放出一句话来。暮颜摇了摇空荡荡地酒杯,收起愁云密布的表情,把绵长的睫毛舒展开来,问道:“有这首歌么?你不是说你们这里的演员都能唱么?”

“哦,这个,我,我新来的,您,喝多了吧?”,男子支支吾吾,不清楚这歌是没有还是自己不知道。

“那么,你来送我回家么?”,暮颜这话说得没有底气,她的家,早已回不去了,要眼前这个陌生男人驱车带自己去尼姑庵么?

男子心花怒放,摩拳擦掌,就要去柜台里拿车钥匙。

暮颜没有再说话,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鄙薄的笑声,她喝干了最后一滴伏特加,身子在一片纸醉金迷中摇摇欲坠,她悲伤地花完口袋里的钞票,心底赌咒了舞台上的女人千次万次。她的修长身影在一件和夜色一样的外套中摇晃,把还在摸索钥匙的男子甩在身后。

从酒馆里走出来,刚才看戏的人们意兴阑珊,成群结队,并肩而行,街道重新容光焕发,清醒迷乱。他们和暮颜擦身而过,暮颜用外套遮住了整张精致面庞,她当然没有忘记在怀胎的时候,曾在这里放肆地奔跑,那时,一幕壮烈荒唐的剧情,她即兴随意的演出把整个绛水搅得鸡犬不宁。

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了当时的癫狂,她冷静地混进芸芸众生,听着他们讨论刚才的演出。

她只是害怕别人认出她来,然后张开夸张的嘴唇,说一句:“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鬼啊!”

不过是几年的时光,却像是千年,恍若隔世。除了她不曾停息的漂泊脚步,一切都改变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没有什么值得她再心潮澎湃,于是,做出一个义无反顾地决定,从这个夜晚开始再也不出现在这条喧嚣又荒凉的街道上。

关秀峰细细品尝着林虞送给他的名牌香烟,他学习着林虞优雅的动作,把双指拼凑出一个优雅的角度,却只是东施效颦,怎么也学不来那吞云吐雾的气质。公司里招募文员,关秀峰把自己写的一些新闻稿给林虞看了,林虞却只顾摇摇头,手一抬,那团纸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精准地落在纸篓中。

关秀峰从林虞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张扎眼的文稿,上面的文字清秀流畅,好像流水一样,底下署名苏息,林虞心满意足地呵了口气,说道:“这种人,给他一支笔就能吟诗作赋,倚马千言。”

关秀峰听到这话后心底一块柔软的部分被深深刺痛着,他怀揣着梦想从山间走到城市,面对着层层高楼大厦豪情万丈,林虞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把他如火的热情轻易浇熄。

来到若颜公司,他诚惶诚恐,把林虞的喜好一件件记录下来,对身旁所有人,不管地位高低,全都笑脸相迎。要找稿件,他学着写文章,要办活动,他忙里忙外,甚至是那个什么外国咖啡,他也学着调理味道,跑遍大街小巷,买下最好的咖啡豆,磨出来的咖啡比咖啡店的口感还好。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要走进一个人的内心,这些只是徒劳。

他不懂那些冰冷成行的文字下面究竟隐藏了多少不能言说的意义,读了苏息的文字也确实相形见绌,他悻悻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赌气一般把每个角落的体力活大包大揽,脱下浮夸的外套,一件从家里带出来的汗衫浸润着阳光的气息,只有在这样的活动中,他才能忘却刚才林虞一双如狐狸般狭长的不屑眼神,只有在这样的举动里才能忘怀迷茫带来的身心痛苦。

他存在在这里,但却不属于这里。

关秀峰失魂落魄地从公司里走出来,身影和人行道齐平,忽然怀念起山间无忧无虑的日子,怀念山间飞鸟啁啾,山间的落落灯火,山间的一草一木。

不知不觉间,他只身来到江远山的酒馆,一个人在角落里喝着闷酒。璃落打发了客人,关切地坐到他身旁,江远山也跟在身后。关秀峰喝了几盏酒,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哎,你说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这样的没出息,我看写那什么稿子,也不一定要多么文采斐然,谁也不是拿着笔出生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们帮你打理,你放宽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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