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短短一瞬,绛水在机械精密运转的声音里脱胎换骨。飞机、地铁、高速公路,短短几年,一应俱全。
关秀峰挎着林虞送给自己的高档皮包,一身行头早已焕然一新。站在公司大厦前,几十层高的建筑对他而言如一个庞大的钢筋混凝土怪兽,若无其事地凝视着自己,眼里发出冷若冰霜的光芒。五年前,关秀峰第一次进城,也是在这附近的位置,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一排三层的洋房,如今,城市以一副陌生冷酷的面容,让他置身事外。
买一杯拿铁,是他来到公司后的第一件工作。多少汗流浃背的体力活,关秀峰从未胆怯,眼前一张拉丁文字的字条却让他如临大敌,好像是莽汉手持着绣花针:espresso,关秀峰看着身前五米开外的店铺,一遍遍地核对着上面的拉丁文字。字母好像是蝌蚪成群结队,和关秀峰大眼瞪小眼,汽车的呼啸为字母配上戏谑的笑声。
林虞眉头一皱,像是吞咽毒药,强忍着送进肚中。关秀峰步履蹒跚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困惑地望着林虞妖孽一般的女秘书。女秘书轻描淡写,从门外的纸篓里把喝剩下的拿铁放到口中抿了抿,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关秀峰变成哦字型的表情。
“奶少了。”,秘书的口吻有条不紊,和林虞的阴鸷表情别无二致。关秀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秘书的胸脯,双手在半空中无助地比划了一番。
“喂,看什么看,我说这咖啡里的奶加少了。算了,算了,你下次买的时候告诉那个店员多加点牛奶。”,她说完又把咖啡重新丢到纸篓中,一切如故。
“哦,原来是牛奶。”,关秀峰叹了一口气。
“秀峰,你进来。”,林虞脸上还带着刚才拿铁带来的苦涩,温顺的黑发把他的脸庞装饰得风轻云淡。他接着说道:“今天我们出去吃饭。”
饭桌上端坐着几个中年男子,关秀峰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和林虞一样的清幽烟草气息。胆怯如暴风骤雨袭来,他在这个时候却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模仿着林虞的态度,在暴风骤雨之中指挥若定。
几个男人低声谈论着生意上的事情,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修长的香烟,烟嘴上,眼圈荡开阵阵涟漪,房间内,云雾缭绕。关秀峰端茶递水,留心着他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记忆成为他生命中一件让人着迷的事情,有声的话语比那些冰冷的文字更能刺激他的感官。只是让他不解的是,这些人说话的口吻全都慢条斯理,没有他在山间生活时的奔放通畅。每一句话后,都是好几个人的:“哦,哦。”,他看着楼下停泊的红色卡车。前几天,公司旁边有家店面着火,消防车呼啸而至,拉着长长的警报声,只一辆车便打发了熊熊烈火。他想,自己在山上的房子如果着火,众人一定是手忙脚乱,喊声震天,就算是这车子来了,还能在山间如履平地么?找到这样一辆车子成为了他心里一个大大的梦想。他又想,如果公司着火了,他匆匆跑到林虞面前,高声叫道:“着火啦!”,林虞是不是还会心平气和地回答他:“哦,哦。”
那些人同样慢条斯理地调戏着桌上的食物,酒过数盏,桌子上的菜却好像是越吃越多,关秀峰一面心疼着,一面小心观望。山珍海味,他没见过的菜挂着惊艳的色泽,熠熠生辉。他见过的,也是他未曾想过的做法,美食源于果腹,止于艺术,他不知从哪里想来了这样一句话。
林虞弹了弹烟灰,手指在半空中滑下一道弧线,轻柔优雅。他瞥到了关秀峰空荡荡的盘子,关切地问道:“小关啊,要不要饭了?”
“啊?我不是要饭的啊。”
“哈哈,”,原本沉闷的饭桌像是爆炸一样,发出一阵哄笑。关秀峰脸红到了脖颈,一跺脚,自己诚惶诚恐,终于还是出了岔子。他望了望林虞,褪去冰冷的面容,此刻笑得如一盏新开的花朵,看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城里如火如荼,城外四平八稳。静庵年后陆续的香客,暮颜身旁香雾缭绕,每当睡觉时,都能从自己的发丝、衣物上嗅到檀香味道。置身于檀香中,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山下发生的一切,仿佛过往的一切自己都是置身于世外的看客,看着剧中陌生的自己演绎着绛水的离合悲欢。
她剪掉了烛花,屋内只剩下她被放大的斑驳身影,生完两个孩子,她依然保持着从前的身形,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她摸了摸内衣的夹缝,一张褶皱了的白纸被抻直,乖巧地平铺在木桌上。林虞苦心孤诣了将近一年的光景,所有的心血都化作了白纸上的几行黑字,黑字用了上乘的墨水,经过了之前再绛水河中的劫难,依然容光焕发,安详地躺在暮颜的灼灼目光中。
“暮颜花,多生长在温润安静的河边和坟墓四周,花身娇小精致,紫色。大多在夜间绽放。
暮颜可以捣碎成粉末入酒,同其他原料一同经过发酵,发酵中要注意水分和温度,不能太凉或太热,才能甘醇甜美。
暮颜常开不败的方法:选择干湿适度的肥沃土壤,檀香木经过三次蒸煮,磨成细粉洒在土壤之中,三天施一次水,水要取凌晨山间露水,精心培育。”
暮颜收起纸片,不禁感叹道,养这花比养人都还难。她和衣睡去,辗转反侧,始终难以成眠。凌晨第一声钟响,天空破晓,她披着朝霞,走出静庵,山间的露水在眼前欢快跳跃,打在她的脸颊上,一阵沁凉。她采了几片肥硕的椭圆形绿叶,把露水小心包裹,露水清澈可人,她忍不住抿了一口,沁人心脾。
檀香不难找,静庵里就有不少。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厢房,把露水、檀香粉末归到一处,包在一个荷包中,又重新出门。几经周折,终于在厢房外发现一处空地。连绵起伏的沙丘旁,一处黑褐色的肥沃土地,杂花生树,不知名的花朵,花下,还有斑驳的杂草,只是这里人迹罕至,无人注意,已是一片荒芜。
她松了松土,把暮颜的种子撒到土中,按照字条上的方法,一步一步,不敢怠慢。不一会,土壤中散发出馥郁诡异的香味,她用手拨开杂草,把他们一簇簇连根拔起,鲜血蔓延在手掌中,她也不在意,好像自己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
光芒炽烈地烘烤着静庵,这里却遗世独立,恰好在背阴。只容下了几缕光辉。土壤在精心料理之后绽放出了不同的光泽,平坦安详。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即便是河边也不能与这里相比,暮颜死心塌地地守护着这里的一切,索性,此处早已被静庵里的人遗忘,成了她自己的独门独院。
三天过去了,土壤中没有一丝动静,暮颜每天黑着眼圈在山间蹒跚而行,最好的露水一滴滴灌溉在花下,暮颜花还未开,周围的植物却在茁壮生长,她生怕那些植物抢占了暮颜花的养分,小心清理着。
又是三天,在一个司空寻常的傍晚,暮颜花终于破土而出,暮颜欢欣鼓舞,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簇绛紫色花朵,伴随着静谧如水的光辉,暮颜花仿佛在向他倾诉着最温婉的花语。不知过了多久,暮颜在土壤旁沉沉睡了好久,一声狗吠,才把她从迷梦中惊醒,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屋歇息去了,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她才在钟声里醒来,继续着自己采摘露水的工作。
她把露水小心捧在手中,走到那片土地,暮颜却已不复得见了。她把露水一扬,水滴如玉珠一样,在半空中洋洋洒洒。他们跳着不规则的舞步,悬浮在半空中,时而排成直线,时而不规则地飞舞。在空中汪洋肆恣地玩耍。等到他们玩得倦了,便飞落直下,洒在暮颜如洗如墨的长发上,发丝在露水洗礼下焕发着全新的光泽。
暮颜俯下身来,一张清秀的面庞几乎要贴到了土壤上,土地上还有暮颜花开过的痕迹和芬芳,几片微弱的花瓣停在原地苟延残喘,风吹过,他们憔悴地打着转,从暮颜身旁飘飞不见。这一片精心呵护的土壤,此刻只是一块硕大讥讽的花塚,花朵的尸体终将在土壤中幻化成灰烬,没有人还记得他们的存在。这几日的培育也只是好让这几朵暮颜善始善终,避免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暮颜把花瓣深埋到土壤中,他们就像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自己渐行渐远。
暮颜淌下一行青涩泪水,豁然开朗,她把手中的泥土放肆地洒向半空中,说道:“哈哈,林虞,你看到了吧,那纸上说的都他妈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