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绛水河流淌不息。暮颜望着河水欢快奔跑。
烈日当头,暮颜发丝上的水晶发卡在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街道上的行人不禁驻足,绛水城少见的标致女子。
这是哪家的女子,看那模样还没出嫁嘛,走,我们去把她捉了来,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放肆调笑着,甘甜清澈的河水养育了他们的放荡不羁。原本安稳运转的道路霎时间水泄不通。时间的步伐刚行进到八十年代,汽车还不常见,自行车是普遍的代步工具。那些年轻人奋力蹬着车,哄笑着追逐在暮颜身后。
暮颜暗自得意,仿佛免费请街坊四邻看一出惨烈壮观的表演。她更不觉得累,顺着阳光微微闭着双眸,像一只刚从母亲庇护下挣脱的小兽。脚下的沥青被踩的吱吱作响,发出不满的喟叹。一阵风拂过,暮颜头上的发卡落在地上,跌的粉身碎骨。她也不去理会,只顾着跑向河边。一双鲜红的凉鞋崩开了系带,她微微一怔,愤怒地把它抛向身后。
啊,骑在车上的男子惨叫一声,鞋子正中他的额头,他倒在人流之中,无人再去理会。
暮颜更加开心了,奔跑中发出银铃一样清脆的笑声。终于到了河边。身后的人已经散了一些,只当碰上了疯子,更多的人还忠实地欣赏这一出好戏,静候着暮颜接下来的举动。
暮颜在河边骤然止步,在这条河边,外婆为她梳头发、唱歌谣、哄着她入睡。外婆过世后,母亲在这里为她洗衣服,讲故事,河水边有她的童年,河水中是她倏忽不见的岁月,河边的柳树,刻画着她渐渐苍老的年轮。
出嫁三年之后,父母终于抛下自己远走他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轻轻抚摸着小腹,三个月的陪伴,崭新的生命已经有了最初的萌动。想来你降生下来也避免不了和我一样的命运,何苦在这里踽踽前行,我们就一起走进水中,去找你的外婆。
河水碧绿清澈,微风轻拂之下,荡起层层涟漪。暮颜散乱着头发,发丝在她身后,迷乱了众人的眼眸。她紧闭了双眼,嘴里含了一枚芙蓉花瓣,纵身跳入水中。
啊,快,有人跳水啦。原本排列整齐的人群慌了阵势,几个水性好的壮年男子脱下外衣,挽起裤管,扎下水中。
暮颜触碰着水草,几乎可以看到鲤鱼往来,她奔跑了良久,身上大汗淋漓,河水的清凉让她如梦方醒,自己已经尝尽酸楚,可孩子还没有出生,自己怎能剥夺他降生的自由。一定要让他活下来,无忧无愁。
暮颜原本水性就好,她挥舞着双臂,抬高了胸脯,尽力避开下水来救他的那些人的耳目。刚才还被暮颜玩弄于手心的他们瞬间失了宠,寻了半晌,感到呼吸困难,赶紧钻出水面。
“怎么样,找见了么?”,岸上的女人们七嘴八舌。
“废话,没看见手里连个屁都没有么?那女人八成是个疯子,随她去吧,只是可惜了一张好皮囊。”,带头的男子叹息道。
岸上的人几分怅惘,几分失望,刚才还一袭白衣热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风而息。他们心有余悸地各自回家,开始时这件事沸沸扬扬,演绎出不同的版本。什么这里早年间白蛇聚集,那女子是白蛇托生,来勾引了男人的目光,便从河水中溜走了;什么女人被轻薄后自觉羞愧,便投水自尽;什么女人得了疯病,水中全是华丽的幻影,追逐梦境去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暮颜终于从水中浮上来,她整个人几乎虚脱,出门时的一袭白衣早已湿透,整个人像是一个浑圆的茭白,水润透明。她吃力地站起身来,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那张白纸,庆幸并没有被水完全浸湿,墨色仍然清晰可辨。离家出逃,她没有带大把的钞票和珍贵的首饰,只对这张纸片如若至宝。
眼前一片蔓草荒烟,杂碎的石块把关姗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脚咯得生疼。她蹒跚着站起身子,虽是盛夏时节,但她本能地明白过分的寒凉对于肚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沿着眼前这条小路蜿蜒而上,一间尼姑庵矗立眼前。
古色古香的建筑,灰蒙蒙的色块,通体散发着静幽寒凉,和绛水灿烂晴好的天气有些格格不入。拾级而上,香客多是中年妇女,一段路走得安静虔诚,心中各怀着不同祝愿。
暮颜捋了捋额前仍旧湿漉漉的发丝,抬头看到一块檀香木牌匾,上面烫金体的两个楷体字:“静庵”。
林虞的抛弃给了暮颜无止境的偏执,命由天定,石阶之下是绛水,石阶之上是净土,上山之后,便不会再回头。
年轻的道姑,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心无旁骛地清理着石板路上的落叶,不一会,院落便一尘不染。
“小师父,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你们的师太。”,暮颜声音轻柔。那道姑继续扫了几下,恭敬地施了一礼,道:“施主稍等片刻。”,说完这话,她便转身向内院走去。
暮颜耐心在原地等候,心里早已褪去了出逃时的浮躁不安,被城内喧嚣遗忘让她活得更心安理得。她擎着一炷香,朝香炉拜了一拜,除了虔诚,没有半点功利,此刻,她已经无欲无求。
小沙尼搀着师太缓缓走了过来。师太面色红润,平易近人。她一看到关姗,不无感慨地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师太何出此言,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暮颜这话说得自己心虚。
“施主面色苍白,小腹微微隆起,身子虚弱,还是得好好调养。”,师太皱起眉说道。
“如果师太不嫌弃,就收下我做徒弟吧。”
“施主若一心向佛,倒也不难,只是肚中的孩子在这里出生成长还有诸多不便,还有,你果真愿意此后余生青灯古佛相伴么?”
“当然愿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却凡尘,只不过这孩子,哎。等他出生之后去找户人家抚养成人吧,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要埋怨我这个母亲。”
暮颜自此每日念经诵佛,挑水扫地,把发丝尽数收进帽子里,从外面看和那些道姑别无二致。盛夏接近尾声,已经有孤雁在天空翩跹飞行,举目望去,这孤雁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
暮颜还没有剃度,加上有身孕,也不对她过分严苛,极尽所能,让她用最好的饭菜。斋菜比不上家中的山珍海味,却让她心怀感激。
转眼间,已是农历新年。静庵外爆竹声声,千家万户尽力狂欢,把一年内所有的困扰疲倦抛到九霄云外。年轻人们在街道上追逐嬉戏,释放着过剩的精力。暮颜挺着肚子望着山下的景象,那人群中本来也有自己的身影。
几年前的中秋,就在绛水边,暮颜不知天高地厚地迎风奔跑,把健硕的男子轻而易举地甩在身后,却没有顾及到眼前,她一头狠狠地撞在林虞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温暖的胸膛,暮颜像是被驯服的野兽,瞬间在他怀里沦陷。
林虞沉默寡言,径直把她拖进河边的芦苇丛中。茫茫夜色反而映衬出暮颜洁白无匹的肌肤。林虞不能自已,血脉喷张,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九岁,这个年纪的男子还是孤身一人,几乎成了绛水的笑柄,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禁感叹道:“山重水复疑无路。”
暮颜情不自禁地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哈哈,林虞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暮颜又气又羞愧,自己也成长在体面人家,怎么这样不知羞耻。可越想拒绝,心中越兴奋,任由着林虞压在自己身上。
夜色把这个秘密场景遮掩得天衣无缝。天色渐渐亮了,林虞说道:“你等着吧,过几天会有人去你家提亲。”,他说完,便消失在芦苇丛中。暮颜眼角流着泪,虽然只见了一面,却已经做出这样的事,她像是犯下了滔天罪行,烈火燃烧之后,心中才隐隐有些后悔。
你,个死人,可不要骗我啊。暮颜也不知道这话林虞听到没有,顺手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和褶皱的衣角,望着他的背影独自怅惘着。
半个月过去了,却没看到林虞半个人影,暮颜茶饭不思,父母询问也只是支支吾吾。她想过跳井,想过悬梁,可即便心灰意懒,终究没能痛下决心。
就在她将要万念俱灰之际,林虞家里的派来了人。暮颜喜出望外,踉踉跄跄跑到门口,差点被门槛绊倒。院子里摆满了聘礼,金闪闪的首饰,各色绫罗绸缎,让人眼花缭乱。暮颜家并不清贫,可她父母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排场。
这,会不会太唐突,暮颜父母一面说些婉拒的话,一面任由那些人把聘礼一一抬回屋里。成箱的聘礼后面,林虞姗姗来迟,他凝望着趴在门边的暮颜,没有笑容,暮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