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好熟悉的声音
第二七章 好熟悉的声音

每天,马元和嘟嘟照例起得早,洗漱后,吃了早餐,照例化了妆,背着补鞋机三拐两拐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照例把摊子摆在老地方。已经半个月了,姬成家总是关门闭缝的,不说人说话的声音没有,就是鸡叫狗吠的声音也弄出不丁点来。眼看就要过年了,马元心里急。嘟嘟也坐卧不安,撇着嘴盯着姬成家发呆。他们心里虽然着急,但是前来补鞋的人不着急。这些补鞋的人,每天排着长长的队伍,好像要出兵打仗似的。马元不是为了补鞋而补鞋,因为他心里有事,所以补鞋的速度不是很快,东敲敲西锉挫,二十分钟不算数,在把破鞋架在补鞋机上,哗啦哗啦摇着手柄,补鞋针疲沓疲沓钻进鞋里,二十分钟又过去了,如果逢到烂得厉害的,个把小时才补好一双鞋子。这些前来补鞋的人也很有耐性,双手互相搓热,眼睛骨碌骨碌盯着补鞋机旋转,没有一个撤退。也难怪呀,哪叫马元他鞋补得好,价钱也便宜。城里人也是人嘛,即便是那些穿着毛领大衣的男士,穿着昂贵的羽绒服的女士,也得省几个小钱,回去后要么用来打的,要么在麻将桌上过几把瘾。小钱也是钱,小钱也自有它的用处。

当然,那些乡村里来补鞋的,省下的几个钱,可以买几斤豆腐,晚上一家人打打牙祭,不光买豆腐,在贴上七八块钱,买斤把猪肝,不,还得打上斤把酒,晚上喝几盅,暖暖身子。当然,有的也不忘了为孩子买几本书,早上刚刚要进城,孩子追了老远,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他们买书,大人说不买,孩子们拼得要死要活的,拗不过呀,买就买呗,只要孩子们喜欢学习,这是件好事呢,在补鞋机旁边挨冻,能省下几个钱给孩子买书,值得!

在这长长的队伍里,各人都有各人的打算,即便马元补得再慢,他们似乎也不嫌慢。有的把衣领拉成筒,拢住颈子;有的带上护耳和帽子;有的跺着脚,弄出噼里啪啦的节拍。这条巷子,要数马元的补鞋机旁边最热闹了,男人们抽烟唠嗑子,女人们打毛衣拉家常,谁家杀年猪了,谁家备年货了,谁家的爷爷奶奶进城来过年了,谁家在外读书的孩子回家了……在补鞋机旁边,大屋小事,家长妯短,没有哪样不晓得。尽管寒风呼呼吹过小巷,尽管等待补鞋的人们头发上附着的冰更比马元化妆了的胡子白,他们也挺得住。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马元想:“姬家的烟窗咋就不冒烟呢,那扇门这么多天怎么就不响一次呢,难道没人在家?难道这家人忘记过年了?除非……”马元一边补鞋一边想心事,补鞋机噼噼啪啪地响,马元的心事像老井里冒出的水汩汩不断。

“哎哟,痛死人了。”就在马元想心事的那会,一不留神,补鞋针扎进他的拇指里。听到马元的叫声,嘟嘟从心事里惊醒过来,赶忙问:“做哪样了?”

“针扎进拇指了,哎哟哟,快帮忙呀。”马元轻轻搅动手柄,把补鞋针从拇指里拔出来,嘟嘟弯下腰,迅速捏住拇指上的针口,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急情之下,她迅速把马元的拇指塞进嘴里,“噗噗”地咂了几口,用手捏住针口,然后抬起头问:“谁有创可贴?快,快,拿来,血止不住!”

“我有。”一位老大娘应声从“队伍”后面走出来,拿出创可贴说:“你捏住他的手指,不要让血流出,我来包扎,包扎我有经验,我们农村人割草经常割破手,包住就不流血了。”马元抬头看了老人,她的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祥。多好的一位老人呀,要是我的母亲还在,也应该这把年纪了。想到母亲,马元不禁悲从中来。母亲离开他已经十年了,不,年关一过,应该是十一年了。马元的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不是浑浊的,而是清澈的。因为他还年轻,不应该有浑浊的泪。看着马元流泪,嘟嘟关切地问:

“痛吗?忍着点,过一会就好了。”

“痛吧,爷家?”老大娘也关切地问。

“哎哟喂,师傅手被扎了,恐怕补不成了,走吧。”一个年轻人离开“队伍”。

“师傅,还能补不?”一个身穿羽绒服的女人问。

“恐怕不能补了,手都扎成这个样子,还能补?”一个身穿妮子大衣的男人附和。

“等等吧,这队难得排哩。”一个声音从队伍后面传来:“还能补吗,师傅?”

好熟的声音。马元闻声,不由得抬头望向发声处,一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人映入眼帘——蓝秀,身穿蓝色羽绒服的蓝秀,涂脂抹粉的蓝秀,他等了半个月的蓝秀,竟然就在等待补鞋的人群里。马元的眼睛闪了闪,蓝秀的眼睛也闪了闪,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蓝秀怔怔地望着马元。从马元的眼神里,似乎她认出了马元。马元赶紧低下头,捏了捏包扎好了的拇指,浓着声音对嘟嘟说:“今天就到这里,收摊吧。”

“怎么了?你收钱,我来补。”这段时间跟着马元,嘟嘟也学会了补鞋。

“那就补到老大娘哪里吧,其他人都走了,轮到老大娘就只有三个。”马元仍然浓着声音说:“排在后面的人,改天再补了,你们回家吧,天冷得很。”

“我们呢,你不补?说不过去哩,我们等了好久哩,到我这里就五个人哩。”蓝秀伸长脖子说。

“不补了,我扎了手,我的老伴刚学,怕补不好。”马元浓着声音说了一句,就不再答话。

“不行,得把我的补了。”蓝秀开始耍赖。

“就是不补,你不见现在已经两点钟了,你不饿我们饿哩。”嘟嘟不耐烦地说。

“我说你这个老人家,多给你点钱补不?”蓝秀说。

“给多少也不补,饿了。”

“饿了,到我家去,我做给你吃,乡下人,拽啥拽?”

“你家在哪里?你能做多少人的饭?”

“我家在对门,就那里,几步路。”蓝秀的手指指向不冒烟的房子。

顺着女人的手指头望去,嘟嘟看到了他们盯了很久的那栋房子。直到这时,嘟嘟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蓝秀。嘟嘟想:“难怪马元浓着声音,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哩。”顿了顿,嘟嘟转头问马元:“去不去?”

马元点点头。嘟嘟会意,低下头“哒哒哒”地开始补鞋。幸好这些人的鞋子破得不是太烂,有的只是一个缝缝,稍微烂一点的就是老大娘的,也只有三个口子。不到一个小时,嘟嘟把所有的鞋子补完了,起身收起补鞋机,转头对马元说:“走,到这个好心大婶家吃饭去。”

“我说过,要请你们吃饭吗?”听到嘟嘟的话,蓝秀又耍赖。

“你说过的,不要蒙人家,一顿饭能把你吃穷吗?”还没走的一个“呢子大衣”说。

“你咋不请他们到你家去吃,尽说些风凉话。”兰秀说。

“呢子大衣”不紧不慢说:“你要是不先说了,我也会请两位老人家的,就好比补鞋一样,得排队,得有个先来后到,我不抢你的人缘。”

“嫂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他两老扎了手也帮我们补鞋的面,你就请他们一顿吧。”老大娘也跟着说。

“你咋不请,跟着瞎起哄,乡下人。”蓝秀大声咆哮。

“我家离这里远,二十多里,饿了的人走得动不?何况是老人。”老大娘仍然温言细语说。

“请就请,我看能把谁吃穷了,乡下人,走走走,到我家去吃。”说完,蓝秀起身走了。

本来,嘟嘟不想麻烦人家,更何况到泼疯煞赖的蓝秀家,看着就烦。但是,马元起身跟着蓝秀走了,嘟嘟无赖,撇着嘴也跟在了马元的身后。

在一个拐弯处,马元背开蓝秀,转头对嘟嘟说:“我晓得你不愿意,但这是个好机会,到她家摸摸底实,难为你了,你就将就点。”

嘟嘟点头“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你心里更难受更委屈哩。”

“知道就好,走,跟上去。”马元和嘟嘟三步并着两步撵上蓝秀。

十分钟后,他们到了蓝秀家。“你们坐,我去做饭。”说完,蓝秀钻进厨房,打开煤气灶开始做饭。“难怪看不到他家烟窗冒烟,是用煤气灶。”马元悄悄对嘟嘟说。

“嗯,我到这里才晓得呢。”嘟嘟拽住马元的手悄声说:“你看看,这个家布置得不错,难怪人家要设圈套陷害你呢,好日子谁不想过。”

马元无言,眼睛扫射了一周,真皮沙发,大英寸电视机,水晶吊灯……屋里样样都有,而且很名贵。想起自己家里那个寒酸味,马元自惭:“人家没有理由不设圈套陷害我呀,人哪,都是个鬼,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即使是夫妻,生活了七八年的夫妻,也一样这么狠,这就是钱的能耐,这就是好日子的诱惑?”

“小声些,你不怕人家听到。”嘟嘟拽了拽马元。马元“哦”了一声,方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别人家。

是的,生活可以改变一切,人们都有一个向往好生活的心理,就算神仙也如此,何况是人。这应该不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应该是一个潜伏在心里的魔,没有对比,否则也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比,还有在青春时期,那些缠绵的誓言——他们有誓言吗?一定有,否则,她也不会狠心地离去,甚至是狠毒的离去。那么,在和我生活的那段时间,她爱过我吗?也许没有。没有?我怎么察觉不到呢?因为我笨?不,我不笨。那么,是因为我很少回家吗?不是呀,我外出打工,是为了养家糊口呀。是什么原因呢?她以前也很爱家的呀,也疼孩子他们呀。哦,是不是他经常说的那句“你总是不如别人”在作怪吗?也不是嘛,她说他是开玩笑的。开玩笑?隐藏得好深呀,哎,其实我最笨,怎么不早些理理这股“导火索”哩……

马元靠在姬成家的沙发上回忆往事,一个个问题,肯定了又否定,终于找出了眉目:都是心魔惹的祸!守口如瓶让人分毫不知,狠毒呀,你要是想走,跟我说,我也会让你走呢,怎么要弄我蹬监狱,弄得我家破,弄得孩子们无人照管?你不想和我,难道你不为孩子们着想,没娘没爹的孩子,日子咋过,在学校老是被人欺负,让他们幼小的心背上阴影……

“吃饭了,两个老人家,今天有点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委屈,我想气气城里的这些势利鬼,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请你们原谅。”正当马元在想心事的时候,蓝秀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爆炒豆般客气地说。

“嫂家,你也是乡下的?”嘟嘟学着老大娘的口气问。

“是呀,我娘家在东山乡,你们哪个乡的?”蓝秀一边答一边问。

“我们呀,里都破(你毒婆)乡的。”嘟嘟憋着声音说。

“县里没有这个乡呀,你们是外县的?”

“是的,我们是好心县(颢兴县)的。”

“颢兴县?就是和我们临近的那个县?”

“死的(是的),离你们圆(远)哩。”

“到我们县,不容易哩,来来,吃饭。”

“死的,到你们兹儿做生意不容易呢。”

“你们生意做得很好呀,好好干,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住。”

“这哪像话,你家干干净净,不嫌我们两老弄脏你家。”

“不嫌,我家地方宽,腾一间给你们做。我丈夫经常不在家,一个人住害怕哩。”

“嫂家,你丈夫甘(干)啥呢?”

“包工程做,经常不在家。”

“包光(工)程,赚钱哩。”

“你丈夫姓啥?”

“姓马,哦不,姓姬,叫姬成。”

“他甘啥去了哩?”

“他出去躲,哦不,出去走亲戚,半个月没回过。”

……

嘟嘟一边吃饭,一边追问;蓝秀一边吃饭一边答,时不时说漏嘴。马元一边吃饭一边听,心里想,这丫头还真有心眼。

吃完饭,马元和嘟嘟谢了蓝秀,起身走了。

临走时,蓝秀请嘟嘟帮她找位家政(操持家务的人),嘟嘟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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