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嘱托（一）

赶来向张择端报信的，是当初在郊外庭院给他开门的那个书童，书童告诉张择端，丰学正要见他。张择端见书童一脸阴郁，就问怎么回事。书童强忍着说丰学正快不行了。只此一句，他内心就被一撞，不好受起来。

记得那次在惠风画院的精品大赛上，看见的丰学正还精神饱满，一点瞧不出老态的样子，后来在郊外的庭院看到他，也没瞧出他有一点憔悴病患的迹象，没想到短短数日，却传来了他快不行了的消息。张择端哪敢怠慢，立即便与书童赶往郊外的丰学正的那个庭院。与他一同前往的还有萧美珠和商湘，因为书童通知他时，他正与二女在街上溜达呢。

西京郊外庭院，显得格外沉静，周边的树木仿佛也感到了一个大师即将逝去，所以都肃着脸，面无表情。在庭院门口两旁，站着一个书童，好像专为接待前来送别西京学宝的人。

张择端与萧美珠商湘三人赶到时，庭院小厅中早已有人在了。进厅一看，有杨明，洛世仇等画院里的老师，还有曹片取，凌崇等京城的官员名士，杨巧兮也在。看到张择端赶了来，杨明首先走过来，手按在他肩上，按了按，神情凝重，什么也没说。

张择端领会其意，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厅中的藤椅旁，单膝蹲下。看着躺着的丰学正。丰学正面部苍白，目里映进他的影子，半阖着的眼皮就抖了抖。张择端望着以前还很矍铄的一个老者，现在竟然就这样要离去了，记得他还说过这个老头骨头硬朗，不活到一百岁就死不了，哪知人的事情，包括生死，是没准的。

“学生来了，丰老先生！”张择端手握在丰学正干枯的手上，感觉只有一丝温度，仿佛代表他作为人的血脉正在枯竭。

丰学正轻微的点动一下头，声音细弱的开了开口：“来了……”眼睛就盯到了其他人身上。

杨明会意过来，对其他人说：“我们都出去吧，老师有话想单独跟张公子说。”

“丰老先生这样了，我们怎可以留他一个人在……”曹片取显然不服气，张择端才与丰学正相交几天，临终之时，却要他守终，很让人不理解。

“片取，咱们都出去。”凌崇严肃的道。

于是人们都走出了小厅，不过曹片取仍不甘心，离开前还狠狠瞪了张择端一眼。

众人出去后，张择端方才问道：“丰老先生，您这是……？”

丰学正抬了抬身子，也没能坐起来，张择端只好将他扶住。丰学正喘过一口气说道：“择端……你可记得答应……老夫的事情……”

张择端点点头，说道：“老先生将那本珍藏的九绝九画交与择端，择端必当竭尽今生之力，好好研究至高画技，创作惊世画品。”

“不是这个……老夫看中的人……就一定能够做到……我说的是要你答应照顾一个人……”

张择端是记得有过这事，当时自己也答应下来了。现在丰学正就快不行了，他还能不答应么。于是说道：“老先生，择端答应照顾就是，可不知道那人究竟……”

丰学正便艰难地从怀中拉出一件饰物，交到了张择端手上，说道：“老夫……不能亲自带他来见你，你只需拿着这件梳环佩……就自然会遇到……”

他拿到眼前一瞧，见这块梳环佩呈环形，中间镶嵌着一柄翠绿的木梳。整件玉物，晶莹剔透，握于掌中，丝丝冰凉，便浸入肌肤。

“老先生，那人是……”张择端虽已答应下来，但是万一遇到照顾之人是个跛子或者瞎子，呆子或者痴傻之类的，那就太伤脑筋了。

丰学正却并不解释。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好像在望着什么，这令张择端想到那些频临死亡的人，据说那样的人通常可以看到许多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丰学正会不会看到来接他的黑白无常哩。

“老先生……”张择端摇了摇丰学正的手臂，可是感觉到的却是坚硬。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丰学正好像被拉回了魂魄，对着张择端努力吐出一句。

张择端重重点头。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一承诺，将给他的人生起着重大的作用。

听到小厅里的呼喊声，站在外面的人急忙赶了进来。却已见丰学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一个地方，张口欲说什么，却吱不了一声。

“老师……”

“丰老先生……”

……

人们一阵呼喊，想要将西京学宝从死亡手中拉回来。

张择端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守在丰学正身边了，便自动站到了一边。萧美珠紧紧拉着他的手，低声的问：“丰老头真的要死呀……太可怕了。”

张择端半搂着美珠，拍拍她的背，“他只是去天国了。”心头一阵悲凉，对于至亲，也不过如此了。

那个曹片取却眼睛骨碌碌打转，问着说：“你独自与丰老先生呆在一起，他交代你什么没有，给了你什么东西？”

张择端早已将那块梳环佩藏在了身上，他双手一摊：“丰老先生只是交代我认真学习，嘱咐我发扬他的好学求知精神。你认为他会有财产留给我么，笑话。”

曹片取不便在这样的场面逼仄，就噤了口，可是看张择端的眼神，依然充满狐疑，好像他是个小偷。

“走，我们出去。”张择端知道自己留下也是多余，拉着美珠就走出了小厅。

杨明望着丰学正慢慢闭上的口和眼睛，头不由重重一点，因为他知道老师归天在即，老师的心愿，他要完成。

“老师！”

“丰老先生！”

——就这样西京学宝走了，一代大师离开了。

庭院里的书童下人们都统统跪倒在地，不声不响的，仿佛在默送着一代大师。

张择端站在庭院中，沉默着，然后走到曾经与丰学正谈话的池塘边的小亭子，遥望着远方天际。

当他的手碰到衣里的梳环佩，心里对着庭院上空说道：老先生，谢谢你器重择端，你的嘱托，择端必定做到，不会令你失望。

他看见从空中落下了一些发黄的树叶，一阵风起，树叶洒满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