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冬日的夜晚来得是这样迅速。下了一整天的大雪不知不觉地停了，晴朗的夜空中，有模糊的星光闪烁。辉煌的灯火笼罩着洛杉矶，工业城市中的人们开始了五光十色的夜生活.白天衣冠楚楚,循规蹈矩的绅士淑女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暴露了真面目,放浪形骇,声色犬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位少年同他们一样彻夜无眠，为的却是守护他们此刻的安然.

L守在电脑前,手指毫不停歇地敲打着键盘,桌上放着加了十几块方糖的咖啡.世界各地每天发生的重大案件都要由他过目,酌情处理,再加上手头这件毫无头绪的枪击暗杀事件,工作量惊人,不容他有一刻放松.

屋子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L单薄的背影在黑暗的衬托下是那样的孤寂.

众人皆醉我独醒.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渡看在眼里.每到这时，他的心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独自一人站在世界的最高层，在别人看来是多么风光，执掌乾坤，翻云覆雨.他们哪里会懂得,最高处的寒风劲厉而尖锐,永无止息,随时都会把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刻骨铭心的孤独.然而,渡无法可想.早在八年前L正式成为侦探时,自己就郑重地告诉过他,如果有一天,他累了,想要退出,想要休息,自己绝不会责备他，会支持他去过普通人平凡的生活.那时,L笑着说,只要父亲期望的光明的世界出现,他就会休息,否则绝不退出.渡知道,这样一来,L就几乎永远不能休息了.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成为真正的法律之光,L付出了所有.

渡叹了口气,端过一大盘甜点,放在L身边,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帮助他,减轻他的负担而已.

L停住了快速敲击键盘的手，望着渡慈爱的脸，他认真的说：“渡，这几天你太累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可不想让你累到肾炎发作再去洗肾。”

渡在心里说：孩子，最累的人，是你啊，你何尝有过休息？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疼爱地轻抚L凌乱的发，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渡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累倒了，L就要承担几倍于现在的工作量。真是老了，说是要帮助那孩子，反而要他为自己担心。渡心情复杂地躺在床上，半饷才沉沉睡去。

L在电脑前忙碌到凌晨，总算基本解决了这几天因为清水雪姬（姑且认为这是她的真名吧）的事而耽搁的诸多案件，但对于她制造的这一系列暗杀事件，他依旧找不出丝毫线索。本身这些暗杀行动就策划的天衣无缝，事后那个神通广大的组织又清除了一切现场记录，即使是L面对一大片空白也毫无办法。果然只有从她身上找突破口啊。

L疲惫地关掉那份没有一点用处的现场调查报告网络备份，习惯性地端起咖啡杯，这才发现咖啡早已见了底。现在看来，再耗在电脑桌前是一点用也没有的，L索性关掉电脑，跳下椅子，在黑暗中籍着远处的街灯发出的光走到玻璃窗前。熬了这么长时间的夜，L此刻却毫无睡意，很累，然而也很清醒。

有多久没有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甜睡一整晚了呢？不记得了。L只知道，自从多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自己在严寒与黑暗中被赶出从小长大的孤儿院起，他的睡眠时间就出奇的少，几乎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虽然渡及时地出现并把他带回了温暖的华米之家，但这件事还是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从此，在L的潜意识里，夜晚于他而言就成了一种暗藏着危险的存在，睡眠因而变成了奢侈的行为。成为侦探，拥有L这个称号以后，情况更是每况愈下，达到了每过一段时间渡就要为他催眠的程度。浓重而广袤的黑暗压迫着他，无法安眠，更不能安眠：只有保持清醒，才有可能驱散阴霾。

L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洛杉矶，一股冰冷无比的疏离感油然而生，刺透骨髓。明明可以瞥见凡夫俗子的生活，自己与他们却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L只觉一阵气闷，不由得推开窗户，夜晚清冷的空气振奋了他的精神，令他暂时摆脱了疲惫，以及其它让他疲惫的东西。

就在这时，L忽然听到了小提琴丝丝缕缕的和弦，不是很清晰，但声调柔美，在深沉的夜空下一点点扩散，轻轻地在他的心里荡起微微的涟漪。她果然很喜欢拉小提琴呢.

思量片刻，他关上窗，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来到二楼为她准备的卧室门前。拥有敏锐听觉的L立刻发现，琴声不是从这里发出的，似乎仍在上方。这栋别墅只有两层，看来她去了楼顶的天台。L心头暗笑，她真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从二楼到达天台需要绕过走廊，通过一道位置隐蔽的旋转扶梯。嗯，她的观察能力很强。

L尽量小声地登上扶梯，来到天台。她仍是白天的装束，背对着他，颈上架着那把“卡隆铂”名琴，轻盈地运弓，轻盈地按弦，琴声很轻，L却奇怪地感到，这动人的乐音几乎可以触碰天上的繁星。

朦胧的天光覆盖着天台，她的身体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光晕中，长发飘飘，身影不时随着乐律而跃动，无可言传的清丽。流泻而出的曲调似乎专为夜晚而生，暗夜的清冷与孤寂一览无余。

L被这仿佛是自己内心世界写照的乐曲吸引，不知不觉的向前迈了一步。

她仍然驾轻就熟地拉着琴，轻笑道：“这么晚了，侦探先生还不休息吗？怪不得黑眼圈那么重。”

自己的动作已经很轻了，她又没有回头，怎么会知道他来了？？？

L愣了一下，随即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清水小姐你不是一样没有休息吗？”

她眉眼轻扬，不再答话，左手持弓的姿势却变成了倾斜的侧弓，右手按弦的幅度也猛然加大，曲调蓦地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柔和却又清冷的音符陡然暗暗增添了热度，不是如火的激情，乐曲的整体基调仍然冷寂，然而乐律中仿佛隐藏着一种被冰冻了千年却依然生生不息的热力，纵使时空斗转星移，纵使四周阴冷彻骨，也消磨不了这暗涌的执念。乐音不知不觉间放大了声响，卡隆铂本来就以穿透力著称，这样一来，悲凉而又执著的乐律顿时响彻云霄，不似日光的辉煌热烈，也不似月光的清冽凛然，而是......不管自己的光芒有多么微弱，也要努力穿透雾霭燃烧的——星星之火。

她扬弓,按弦,星光从她指尖倾泻而出,极淡,却让人无法忽视。她的手指轻舞飞扬，在琴弦上播撒下隐忍的火种，灼烧着漫漫夜空。它在空气中传递，明知终会消散于无形，还是极尽全力燃放着属于自己的灿烂。终于，寂寂寒夜被这微弱而坚定的星火镀上了一层熹微的银色。然而这火种也耗尽了全部的光华，它在极致的粲然过后苍凉而壮烈的熄灭了,无尽的夜空中没有留下一丝它曾经奋斗过的痕迹，只有震撼全身的感动，挥之不去，久久地在心头盘桓。

仿佛被这乐律牵引一般，L的思绪斗转星移，成为L以来的一幕幕情景潮水般一一浮现：决定完成父母遗愿时的坚定；在恍若沉沉暗影的世间罪恶中披荆斩棘，不惜一切地战斗时的决然；无眠的深夜里独自一人面对电脑显示屏侦破案件时的孤独；触碰到法律的极限，发现这世上存在着法律制裁不了的罪恶时的痛苦；在破案过程中几次意识到，犯罪的正是国家机构机关时的茫然......过往的经历，总是痛苦多过欢乐，只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后悔过。成为法律之光，抑制罪恶，早已从父母未竟的心愿变成了L最大的乐趣和他甘愿为之奉献一生的理想。就算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这黑暗的时代，就算L之名终究会被世人遗忘，他也要拼力一搏，让正义的光辉照耀世间，哪怕只有一瞬！

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当它们的光穿越几十万光年的距离，穿透厚厚的大气层，射入人们的眼帘时，早已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并且，这时它们很可能早已陨落消亡，它们在这宇宙间留下的，就只有那微弱的光芒；甚至，这光芒也终究会在广袤的宇宙中消散于无形，不留一丝痕迹。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止星星拼尽全力燃烧自己。

就算星星注定会熄灭，就算整个宇宙丝毫不会因之改变，就算那荧荧的火种被一切遗忘，又有什么关系？

星星燃烧过，灿烂过，这，就已经足够。哪怕没有改变什么，哪怕全宇宙都将它遗忘，也丝毫不会改变它曾经闪烁过属于自己的光辉的璀璨事实。

星火，存在过，无人可以泯灭。

L沉浸在这心曲般的乐律中，久久地凝思，一曲终了，他竟丝毫没有发觉，仍是站在那里，盯着清水雪姬拉琴的双手出神。直到雪姬轻轻把卡隆铂从颈间拿下来，小心地放回琴盒，他才回过神来。

雪姬浅笑道：“侦探先生在想什么呢？”语气中没了今天——不，是昨天傍晚时的讥讽意味，声调也不再冰冷。

L不愿对雪姬道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于是淡淡地说：“我只是无法想象，清水小姐能奏出这样动听的小提琴曲的双手，会拿起枪，杀人无数，溅满鲜血。”

她并未像L预料的那样动怒，而是忽然凄怆地一笑，将双手举到眼前，幽幽地说：“这双手，原本很喜欢在琴弦上舞蹈，从未期望持枪染血。可是......”说到这里，她猛地转过头，直面他的双眼，轻声问道：“L，你有过恨到想要千刀万剐的人吗？”

那双眼睛里盛装的东西，是冰，还是火？不，那是比千年不化的冰山还要凛然，又比熊熊燃烧的火焰还要炽烈的恨意！这目光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去躲避，却又偏偏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L心中骤然风起云涌，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被这目光唤醒，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句话。

雪姬不等他答话,便继续轻声说：“我有。有人对我的父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让我最敬爱的双亲死不瞑目。为了把那些恶魔亲手送下地狱，我用这双本该操琴弓，按琴弦的手,拿起了枪,成为了一个杀手。被我杀的人里，有罪人，也有无辜的人。我很清楚，最终，我自己也会因此踏入地狱，万劫不复，但是，只要能亲眼看到我仇恨之人的末日，我就绝不会犹豫！”

L凝视着那双刀锋般的眼眸，用近乎叹息的语调说：“这么恨他们吗？清水小姐，你要知道，你的恨意在吞噬你的仇人之前，先要吞噬的，是你的灵魂！你胸前悬挂的是神圣的十字架，为着这疯狂的仇恨而去杀戮，玷污这圣器，你难道不怕你信仰的上帝降下神罚吗？”

雪姬一字一顿地说：“上帝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存在，比起那个虚伪的‘救世主’，我宁愿对复仇女神顶礼膜拜。这个十字架对我来说早已不是基督教的神圣之物，而是我复仇之路的见证！”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仿佛自嘲般的说：“杀了那么多人，我的灵魂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了吧！但，只要那些罪无可恕的人一天春风得意地活着，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为了这个，我不怕我的双手溅满鲜血！”

“很痛苦吧？这样的恨着，这样不顾一切地报复着......”L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隐隐作痛。

“是啊，很痛苦，很痛苦......然而，若你有和我一样的经历，你大概也会像我这样的恨着，报复着吧？”雪姬的声音忧伤得像大海的叹息。

“是吗？也许......”L心头若隐若现的那段回忆让他没有开口反驳雪姬的话，反而理解了雪姬成为杀手的原因。她一定有着一段常人无法想象的悲痛往事吧！他不再说话,深深地思索着。模糊的星光投射到他光洁的脸庞上，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雪姬略略讶异于他的反应，淡淡地说：“没想到，L也会这样回答。”

“我毕竟也有身为人类的感情。”L的声音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是吗......”雪姬不再追问，和L一起抬头仰望着因为污染而不再澄澈的苍穹。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呼啸而过，拂乱了两人的乌发。

良久，雪姬忽然用空灵的声音问道：“L，你见过真正的星空吗？”

L不禁失笑道：“现在在我们头顶上的不就是吗？”

雪姬落寞地说：“洛杉矶这样的工业城市，夜晚和白天，没有什么分别。”

“是吗”，L微微惊讶于她声调中的寂寞，旋即认真地说：“这里的晚上的确和白天一样热闹。”

“如果夜晚和白天一样热闹，那么，白天就必定像夜晚一样冷漠。”雪姬黯然道：“真正的星空，是最深的靛蓝色，星星比这里多得多，而且，它们的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夜空，你能够清楚地看到不同的星座：猎户，大熊，波江......最明亮的是北斗，它的勺柄指着的星星就是北极星，在沙漠或者森林里迷路时可以顺着它的指引找到方向，除了阴天和下雨的时候，总能看见......可惜，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样的星空了......这辈子，恐怕永远不能回横滨了......”

L内心一动：“清水小姐的老家在横滨吗？”

“现在，我已经没有故乡了。”雪姬的声音竟然如此沧桑。

“我，从来都没有故乡。”这句话从L口中平静地说出，一点也不像是回答。

雪姬默然。半饷，她突然说：“回去吧，天都快亮了。”说着，她已经走下了扶梯。

L一愣，顿了顿，也走下了天台。

两人心照不宣，他们谁也不会忘记，今夜那璀璨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