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相见何如不见时(4)
第十五回 相见何如不见时(4)

一个很老的传说,老的没有人记得了。

荣谌三十四年,七月廿五夜,有神迹降临于袝谷之中。腾朝所有的巫师与星官千百余人,看到那道红色的光芒划过幽蓝色的夜空,统统朝西俯首下跪,直到天明,挂满激动的泪痕策马奔至朝堂前。昏庸无道的荣谌帝第一次感到皇权危机。他是不信神魔的,更不可能容忍这些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一点点瓦解他的朝政、他的皇家威严。荣谌帝下了禁言令,不但没有堵住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反而落了个对神明不敬的“罪名”。四坊诸侯起兵围攻皇城,在一片烽火混乱中,荣谌帝含恨从百丈的登天塔上坠落。没有仙鹤载人归去,只有活生生的肉体被摔得四分五裂。可怜他一代天子,四肆仟被冠上可笑的罪名,守望一个古老王朝的覆灭。

腾朝灭,四国始。

神明的脚步向西南移动,所路过之处均是战火重重。神的信徒跟随他,步入幽谷四合中,再不理世外事。好战者盘踞北方,在沙漠之鹰的带领下胜仗连连,他们饮人血食人肉,豺狼般凶狠,幽灵般神出鬼没。避战的贵族们则选择了东渡剡原,或是抛弃贵族头衔沿海做起了商贾。剩下的百姓只想安稳过日子,随便寻了个中间地,建国立王。

益国,赤国,吴国,间国——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形成死过鼎立的局面,而那个伴随血光烽火降临的神祗,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和益国人一起淹没在群山绵延之中,来的匆匆去得也匆匆,好像他的昙花一现只为改写天下格局。从此,世间又多了个传说——蛇神之神庇佑腾益。

是在诡异。季俶退后,直到撞上一堵肉墙,他一看,是那个二祭司龈亥,橙色的瞳孔和幻想中的赤瞳重合,十分骇人。

意识又回到了驿馆小而华丽的房间内。泰璟搬一个太师椅坐在佾的面前,仔细打量起她。她似乎还未从幻境中脱身,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滴在白袍上,身子微微颤抖。

“这到底是什么!”季俶看着他手里跳动的紫水晶石,失控地问道。

“你醒了。”

“那些,是真的吗?”

泰璟皱眉,“看来是做了噩梦,喝口茶压压惊吧。”但季俶一把将递来的瓷杯摔到地上,抓着泰璟瘦弱的肩膀将他摁到椅背上:“妈的告诉我,那树上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放开殿下!”龈亥大吼一声冲上来,未来得及发动咒术便被季俶连带着躲到墙角的侍卫一起打晕,躺在地上。

“哼,忘了说,我也是剡原剑士。”经过出招,季俶已稳定了情绪,恢复了往常的笑脸,对手中的小皇子说道,“说吧,现在没有他人了。”

“咳、咳——你先把我放开!”泰璟憋气憋得脸色青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我掐死了看你向谁问去!”

听他这话,季俶才缓缓松了手。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沧桑和稚嫩两种气质在他的躯体里完美融合,“我被轮回石拒绝了,里面的内容不得而知。不过,我们把二人所知综合一下,或许能找到真相。”

季俶一把将男孩拎起:“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他小!泰璟不悦地撇撇嘴,却并未像对待宛音一样急急反驳,反倒是慢条斯理地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总不能不信轮回石里的记忆吧,唉说实话其实还有一块的,不过——”

“拿出来。”

“凭什么,我是堂堂皇子,你一个剡原人有什么权利命令我。”泰璟狡黠一笑,“我对穆淇侯感兴趣可不是你。”

季俶隐忍着怒火,二度拔出龙纹剑,但泰璟似乎一点都不怕,“你伤害不了我,因为你的主人要因你遭殃。”

“可恶。”季俶咬牙,“快快解开第二块紫水晶,四国建立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先把剑放下。”

“……”

“女皇说,第二块轮回石十分凶险,只有危机时刻才能拿出来。你且告诉我你在幻象里看见了什么,再做决定看开还是不开。”

季俶咽了咽口水:“我看见一棵树”

“树?”

“你知道?”

“那只是益国的图腾,一棵苍天的桑梓,一条蛇盘在树干上,是吧?”

“不一样,”季俶摇头,“没有蛇,只有两个自称神的人,男子把女子锁在了树上,自己下往人间。”

泰璟眼神空洞,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那个女的是不是一身红衣,不喜欢说话也不爱笑?”

“也不是。”季俶说了谎。他不相信这个小鬼。毕竟此事太过神秘。这这世上真有神吗?万丈之上的宫阙,云霄里的飞天仙乐,真当能以空洞的慈悲之心眼看下界生灵涂炭?若是这样的神,天诛地灭了也好。

“竟然不是她……”泰璟陷入沉思,“然后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是谁。”

“一个故友,和此事无关。”

听到故友,季俶皱眉也不好多问,他继续说道:“腾朝末年的战乱,四国伊始。”

“这就没了?”

季俶沉默了。

“喂你说话啊。”男孩有些激动,扯着季俶的衣袖问。可他的力气哪里比得上男子,季俶只是轻轻一抬手,男孩便跌坐在硬木椅上,疼得呲牙咧嘴。

“主子为什么还没有醒来。”佾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站立,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听不见,季俶不禁有些担心。

“估计被困住了吧。”

“困在幻象里?”

“呵。”泰璟冷笑,“看你的灵力也不过如此,连江侯爷身上有两个灵魂都不知道?”

季俶哑然,想起树上的两人和佾的“病态”,后背一阵寒意,不可能,绝不可能!

“紫水晶性阴,容易沾染上不洁的东西,这块轮回石一直由祈旸神殿供奉着,小妖小怪近身的可能性不大,只怕用者自己带着些什么东西,那可就不太妙了。”

季俶大惊!“你为何不早说!”

“是你们自己要看的咯。我也想探探,这位侯爷和本殿下是不是同一类人,居然有两个意识共存。”

“你这话什么意思。轮回石不只是载有记忆吗,这个里怎么牵扯进了六百年前的事?”

“因为,它里面装的不是人的记忆,是神的。”男孩微笑说道,“益国与其他三国不同,由皇室与神殿共同统治天下,也就是说皇权与信仰在百姓心目中一样重要,缺一不可。在特殊时刻,甚至要女皇作出让步——忘了说,益国益国统治者必须是女子,由神殿里的祭司来挑选公主作为储君。大祭司的地位近乎于神,每个人见了都要行跪拜大礼,是益国人信仰的中心。只是,上一代大祭司已经去世有百余年了,百年间,竟没有出现一个继任者,年初占星师说大祭司将出现在上义,女皇派出她最爱的皇子,神殿派出二祭司共同来寻找,也算是权力平衡吧。”

“大祭司和二祭司只差了一个级别,为何地位悬殊如此之大?依你之言,储君都是公主,你是皇子而且年幼,有什么能耐让那个叫龈亥的俯首称臣?”

也许正戳痛处,泰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神殿的威望一半来自于开国神,一半来自于大祭司。大祭司的王座就空着,这神殿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女皇福泽万民,自登基来几十载建树累累,又守护着轮回石,益国中第一次出现皇权与神权不平的情况。”

“等等,你说是你老娘管这石头,不是挺厉害的东西吗,她怎么舍得拿出来托付给你,你又怎么愿意给我们看?”

“请注意你的言辞!”

见男孩微微有些发火,季俶连连摆手道:“听你左一个‘女皇’右一个‘女皇’,死活不叫娘亲,我还以为你母子不和……”

“我现在是使臣,所以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母皇,也是益国的女皇。”泰璟白眼道,“轮回石自开国以来就交由历代女皇保管,但放在神殿里洗礼。若不是这次出来寻找大祭司才不会拿镇国神物出来咧。至于理由,我说过,只是觉得侯爷和我很像罢了。”

“轮回石又和大祭司有什么关系。”

“传说二者之间会产生共鸣,大祭司用自身心灵和身体承受所有秘密。”

“又是传说,难道益国只是一个靠鬼神支撑的国都吗,六百年前的破事谁知道!”季俶有些不耐,更看不惯泰璟的少年老成。

“这你倒是说对了。”

“你相信有神吗?”

男孩摇头,“我来到这个时空就违反世界的运转定律,不能否定自身的神秘力量。你是剡原阴阳师吧,那种召唤,不可违逆。”

季俶一愣:“这也是个问题,不是说灵力须靠血缘联系吗,我原本是个剑士,只是从别人那里接过了力量,为何还会有——”

“谁告诉你它需要血缘传承的。”

“难道不是?”

“力量源于灵魂,和粗俗的肉体有何干系,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得这些歪门邪理的?”

“言灵族,时倩。”

“时姓不知,但言灵族倒是很清楚。”泰璟皱眉,“怕是那群叛臣约束力量外泄的一种方法吧。因为其他三国的人不知益国内部的灵术,只认为言灵族是唯一拥有此法的种族,若人人争着去修炼,、岂不动摇他们的地位?这血缘一说,不知断了多少痴人的梦。”

“那为何,主人明明修成灵术却感受不到?”季俶手指着佾说道,“现在这个样子,若再不醒,我看你怎么办!”

“侯爷身上有个巨大的封印,护了他平安,也把他的意识与其他人隔开。”

“这封印是谁下的,你可有法子解开?!”

泰璟不耐道:“不是外人下的,是侯爷体内的另一个人自己封住了自己,封印很强,不是吾等之力能打破的。”

季俶恍惚间明白了,脸上失去所有从容的笑。

泰璟叹气收了轮回石,只见佾身体晃了两下,季俶伸手接住了她。原来主子那么轻,背负了千人万人命运生死的人,竟一只手便可抱起。季俶微微失神,心中知道真相的震撼远不及此刻的悲哀。

岩崎,岩崎,我好像又被牵扯进一件麻烦事了呢。

只见男孩变换手势,画出道道符咒i,角落里被打晕的侍卫和祭司龈亥顿时消失不见。他淡淡地说:“关于你们所求,我会考虑,三日后让你们的人带着结盟书到十里庄来。”

“等等,那第二块轮回石呢?”

泰璟一笑:“不过是套出你的话而已。”

“你——”季俶气急,知道灵术不比这个益国皇子,龙纹一震跃出刀鞘直直向男孩纤细的颈脖砍去!

屋内静极,只有金属落地清脆的回响。季俶面如死灰,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泰璟只一根手指便停住了自己用灵力间接操控的龙纹剑!

从来没有人这样过,岩崎没有,佾亦是。

毕竟是十二岁男孩脆弱的躯体,即使稳稳接下了这一击,剑气依然伤了身。泰璟往后退了一小步,一股腥甜在喉咙翻涌。他暗想不妙,趁季俶还在失神时一个遁术溜之大吉,一缕白发飘落,无人注意。

结界破裂,时间开始运转。

夏日暖风从窗子袭进了这间屋子,街上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此起彼伏,顽童追逐打闹,玩耍嬉戏,浑然不知阴影里一双双野兽般的目光。

知道隔壁传来由君宛音吴梓齐三人的敲门声,季俶才回过神来,用阴阳术凝结了个主子的幻象答应了他们。待三人的脚步声走远,季俶虚脱般倒在尘埃密布的木板上,盯着结有一层蜘蛛网的横梁出神——不难看出,屋子已许久未用了,可结界没有破裂之前这里的一切都焕然如新。仿佛一瞬间,屋子里已度过了许多被遗忘的岁月。

季俶忽然发现,男孩在的时候,周围的时间像是被暂停了。再想起刚才那一剑,看上去像他什么都没做,其实已出了手。不是季俶自己速度慢看不清他的动作,而是他快了十倍,将十秒压缩成一秒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个男孩,操纵时间。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