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血滴蔷薇悲凤凰(4)
第十四回 血滴蔷薇悲凤凰(4)

夜风把佾眼底最后一丝液体吹散,分和破碎,滴在青瓦上。驿馆的后院种着一大藤不知名的花,清香怡然,远处似乎有萧声,她轻轻勾起了唇。

暮生无声地走到她身后,面无表情。

佾打开一坛酒,醉人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荡在暮生心里。他问道:“这是什么酒。”

佾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百花酿,不是像你们亡命之徒喜欢的烈酒,不过只有这个来将就一下了。”

“还行。”

“是吗?以前他常喝的。”

“他是?”暮生侧头,佾迷离的目光让他心里一痛,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

佾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玉杯,她一边倒酒,一边像是漫不经心说道:“打听到我的一切汇报给皇上是你的第二个使命。对吧。”

“……”

“也罢,暮氏原本就是姓昭。既然皇上已经把你们的身份公之于天下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佾浅饮一口百花酿,“我是流姬。四坊有四个主人,最大的是江佾,其次是红夫人、时倩。我是最末,使命是调理好四坊和朝廷的关系。我伪装成一般门客混入王府,五王爷受我影响也加入了四坊,仅此而已。”

暮生接过酒杯,安静地听着。

“皇上应该知道江佾的目的了吧。秦束城,对,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男子。皇上愿意相信江佾,却被整个四坊心存疑虑,不然也不会派你来监视我,还有和雨蝶有情的十二王爷。”

“不只是这个原因。每个王府都有暮氏的人,除了和亲王府。”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

“那侯爷为什么会告诉属下四坊的布权。”

佾扭头对上暮生凛冽的视线,淡淡道:“不,也没什么,就算我不告诉你,暮氏的人也一定会查到的。比起红夫人和时倩,我与朝廷的接触最多。过去的五年,四坊之所以能平安无事,不是因为红夫人的防御做得好,而是皇上他根本不想查。现在,皇上知道了是江佾在操纵四坊,你说痴情男子如他,会放过我们,吗?”

“侯爷的消息真灵通。”

“是言灵。刚才你解决他们是也发现了吧,言灵族现在是属于四坊的。”

“敢问侯爷可知,红夫人把五王爷和公主劫走了?”

佾持酒杯的手一颤,杯中的百花酿泼了大半。她的凤眸里忽暗忽明,紧抿嘴唇。良久,她重新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方才开口:“红夫人的地位比我高,她所做之事,我并不是十分清楚。”

她一系列的波动被暮生尽收眼底,他摇摇头:“王爷和公主在皇上心目中分量极重,属下认为侯爷和王爷——”他哑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断袖是吗。”佾浅笑,“原来暮公子也听信这种流言啊。”

暮生布满刀疤的脸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属下失言。”

“公主和王爷不会有事的,至少我印象中的红夫人不是会把无辜之人牵扯进乱局然后下毒手的人。若是朝廷和四坊真正成对峙状态,江佾夹在两方之间深受其害,所以皇上顾忌到她,不会朝四坊开战。”

百花酿的酒香醉人,暮生听着身边的人的分析,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第一公子,其睿智,其气度,都不是萧原所能及得上的。“侯爷的意思是,皇上现在要逼江小姐现身,而江小姐为了牵制皇上挟了王爷和公主做人质?”

佾摇头,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大:“是红夫人自己的主意吧。若是佾用言灵下令,深在皇宫的时倩必会接到消息然后行动。但你看,皇后册封大典后一切风平浪静,时倩不是沉得住气的人,这也是她为什么当初能被江佾算计进宫顶包的答案。”

“江小姐在哪里,她不出面吗?”

“乱怎样,不乱又怎样,这于她都无关。”佾躲在流姬的身份后讽刺自己,“暮公子没有和她接触过,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无情,冷血,世上除了秦束城,恐怕没人制得住她。可惜,那个人也消失了。”

暮生无言,心里有一块像被猫挠了似的疼,无数画面钻入他的脑海。“你叫束城吗?”“我讨厌他们,不,是整个天下,我恨我爹对娘的冷血,我恨梅夫人那张伪善的嘴脸,我好恨……”“因为我没有办法,只能变强”“我想踏出江府,以另一个身份去四国都看看,我想进入朝堂当权,这些,你可能办到?”“束城……救救兰姑……求你救救她……”

是谁在他耳边呢喃,是谁在杏树下为她一舞,是谁与他持笔绘心画意,是谁一身白衣风华绝代……快想起来,快想起来。暮生发出一声低吼,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摔在了地上。

佾依然微笑:“可惜了这只剔玉杯,以后我就只能对月独饮了。”

她沉静如水的声音抚平了暮生心头最后一丝似疼痛的悲哀,他怔怔道:“属下失礼。”

“你是皇上的棋子,我是江佾的棋子,从某种方面来讲我们是平等的。”佾无奈地笑笑,“我们现在,既是盟友又是敌人,但畅谈畅饮之间,何须顾虑这些!”

暮生舒眉,但从他的脸上看不见被认同的喜悦:“百花酿,好酒。”

“这是我第一坛亲手酿造的百花酿,除了由君外,你是第一个尝到的。”

“五王爷也没有吗?”

佾摇头:“能喝到我的酒的人,都是我的同类。和恒不够资格,他顶着一副坚强稳重的躯壳,里面是软弱的。”

“同类?”

“外表多情实则没有心。”佾凝视着暮生额间那道最大的刀疤,“而你身上有一种让我安心的气息,我们都属于黑暗。”

暮生想起刚才钻进脑子的片段,嘴角僵硬地上扬:“或许真的见过也说不定。”

他二十岁时被暮连池收养,也许是因为失忆前的自己练过武功,他只用了一年便杀死所有教他习武的师父成了暮氏真正的少主。他开始和暮云一起行动,接的任务都完成得相当出色。暮云曾说他是个沉静的嗜血疯子,当时他默认了。

他回忆着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他喜欢听别人因恐惧和疼痛发出的惨叫。他做的一切像是为了复仇,但为谁,因为什么是,他全忘记了——一场死局。

暮生叹息,伸手想去抓酒坛,但酒坛早已空空如也。旁边的单薄少年也早已睡着。

暮生久久注视这张冰雕玉琢的脸。正想叫醒他,但忽而咬牙皱眉。

没有人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心睡着,留给对方一个毫无防御的状态。机智如流姬,怎会连这一点都没想到?暮生脸色大变,拉过流姬的细腕把脉,脉象不稳定,但没有丝毫中毒症状,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把他交给我吧。”

“谁?!暮生拔剑回头,只见一个蓝袍男子站在他们身后五尺远的地方,颔首微笑。

“和亲王门客,也是这次的随行军医,由君。”

“只是个军医?”若他真是一名普通大夫身无内力,以这么近的距离,暮生绝对不会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能如此安静地潜到屋檐上,他的轻功势必不亚于自己。

由君把偷来玩的通天石紧紧捏在手心里:“敢问阁下是哪位?”

“暮生。”

由君笑笑。他自然知道眼前的刀疤是那个暮氏少主,刚才的询问只是想刺探他的心情,如果他想一刀毙了自己可就不好玩了。“请暮公子放心,侯爷无恙。”

“无恙?”暮生冷冷地重复道。

“是。”由君顶着强压点头,“小的再不济也是个医者,自然是知道的。”

暮生的脸恢复成冰冷的常态:“皇上的命令照顾好侯爷。”

“这也是王爷对小的叮嘱的。”由君微笑着目送暮生离去,直到那人消失在夜色茫茫中,他才长舒一口气,两腿一软跌坐在瓦片上。他爬到昏迷之人的身边,轻声呼喊:“流姬,流姬?”

佾没有醒。她的心太累了,需要休息。

由君连扇她几个巴掌,白皙无暇的脸上显出红印。忽而想起了什么,拨开她的眼皮——

由君倒吸一口凉气。平日里如黑曜石的墨瞳逐渐泛起红色的光芒,神秘的色彩摄人魂魄,让平日里清绝的脸庞染上了妖冶之色。“佾”似笑非笑,直盯盯地望着由君,目光似能撕开他的胸膛,把心剐出来看个究竟。

由君喉结滑动,额头冒出细汗:“流姬你这小子别吓我啊。你再不醒,我就去王爷面前告你怠工,说你没有完成任务就进入什么休眠期……”

也许是听到“休眠期”这三个字,“佾”尖利地狂笑起来,癫狂的笑声直至灵魂的最深处,让人头皮发麻,丑恶一阵阵冲击着心灵,痛苦、绝望、嫉妒、仇恨,所有负面情绪一股脑从生活最深处爬出来向人伸出利爪。暗处被暮生打晕的言灵族族人,像是听见了召唤,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屋顶逼近。他们目光涣散四肢僵硬,如同被操纵的人偶。

“不好!”由君暗香。他举起右手,用力地向“佾”的后颈劈去。“佾”挣扎几番,眸子里的红光褪去,缓缓闭上了眼。

笑声戛然而止,暗卫们也纷纷倒地,诡异十分。

由君颤抖地环住佾冰冷的身体,下巴抵住她的秀发,嗓音因恐惧而沙哑:“流姬……”

他紧紧抱住佾。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四国每一个角落。

月光下,时倩痴迷地看着昭游的睡颜。

月光下,玉子、雨蝶和玲珑回到了一片狼藉的醉梦坊。

月光下,红夫人为重伤的和恒端来汤药。

月光下,吴梓齐独自走出客栈的小院。

月光下,萧原持笔在纸上勾勒出时玖衍的笑颜。

月光下,阮尘舞跪在暮连池夫人无染面前。

月光下,和曦带着岩崎偷偷留出王府。

……

拥挤喧闹的赌场大厅内,一名黑衣女子大笑着拿出数张银票,高声道:“我押大。”

“姑娘真是出手不凡啊。”说话的是赌场老板,他快速与开骰子的死鱼眼交换了眼神,死鱼眼吆喝起来:“这位姑娘押大,有没有押小的啊。”

“大!”“我押小。”“小,一定是小。”围观的人群纷纷下注,老板看着桌上堆积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开咯!”死鱼眼停住了摇骰子的手,揭开盖,一枚骰子是一,另外两枚都是三,“七点小!”

暮云不满地嘟囔:“怎么又是我输啊……”

老板奸笑:“姑娘啊,这赌就是凭运气,运气好就赢钱,倒霉就是输。姑娘快给银子吧。”

暮云摸钱袋的手停住了,她好看的柳眉皱成一团。

“怎么,没钱了吗?”老板的笑容一点点沉下去,“没钱就——”

“谁说本小姐没钱!”暮云叫道,“我的钱袋刚才还在的,现在被人偷了!”

人群中有一男子笑道:“姑娘你已经连输一夜了,没钱是自然的。跟本公子回府,本公子便可替你把钱还了。”

“呸。”暮云找不到声音的主人,只得往地下啐了一口。她跳上桌子,冲着老板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本小姐是找不到像样点的赌坊才到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凑合凑合,兴致来了也就陪你们玩玩,现在竟说本小姐拿不出钱?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板冷笑:“我开门可不是为了做赔钱生意,姑娘还有银子就拿出来,没钱就去春风楼,卖你的钱正好付了五壶梅子酒。”

暮云环顾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男子猥琐的面孔让她恶心作呕。她轻笑:“若是本小姐今夜定要把这账赖到底了呢。”

老板拍手,从楼梯上走下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手:“姑娘你可想好咯,我这上义第二赌场,可不是谁都能来砸场子的。”

暮云皱眉,一手拔出鸣瑟剑,一手抓起最后一壶梅子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尽数喷在闪着寒光的剑上。“我最后提醒你们一次,我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人,识相的话就给本小姐让出一条路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为首的大手奸笑:“这位姑娘口气不小啊,这些话还是等打到我之后再说吧——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还是收起那套花拳绣腿吧。”

“可恶。”暮云咬牙,向后退了一步,众人正以为她要放弃了的时候,污浊的空气里传来了那位打手的惨叫,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脑袋右侧不停尖叫。他的右耳紧紧躺在地板上,鲜血淋漓。

暮云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但还在滴血的鸣瑟见证了她鬼魅般的瞬间。她高傲地仰起头:“不听话的畜生。”

死鱼眼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暮云正想一刀解决了他,手腕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握住。她回头一看,正是暮生恐怖的刀疤脸。她立刻摆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木头。”

“你要闹出多大动静才甘心。”

“是一个字,你一连说了是一个字欸!”慕云十分惊喜,但暮生冰冷的目光一下子浇灭了她所有的兴奋劲,“他们惹我不高兴,无聊就杀杀人咯。”

“你的护卫呢?赤国有不少人认识夫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拔剑。”暮生松了手,冷眼看四下逃窜的人群。

“那帮废物,大部分留在总坛了。有几个新来的劝阻我不要来这里,被我一刀劈了,喏,还躺在店门前呢。其他的都去找你啦。”

“总坛发生了什么变故。”

“爹死了。”暮云语气平静,好像谈论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

“怎么死的。”

“喉咙,一刀致命。具体细节娘还在查,她新收了个徒弟,骂完我弄丢了公主后就把我赶到你这边来了,监视你督促那个什么流姬的刺杀进度,娘说表现好的话,回去奖励是一个关于你的过去哦。”

“无聊。”

暮云冷笑:“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吗?你的家人,你的经历和你的仇人,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只是暮生。”

“那么,暮氏族长的位子呢。”

暮生深锁眉头,拎起暮云的胳膊,两人轻功闪到一处深宅里。他不顾她吃痛地抱怨,冷道:“谁的意思。”

“当然是娘。皇上现在和皇后花前月下,就让我们自生自灭了。”

“你呢。”

“我可是女的欸。剑术不如你,腿脚不如你,族里的评价不如你,反正除了血缘其他样样不如你,偏偏暮氏不太注重血缘。”暮云一顿,黑暗也掩饰不了她脸上的红潮,“没有族长,我还可以当族长夫人嘛。”

“别开玩笑了。”

他的一句话熄灭了暮云心里所有甜蜜的憧憬,她自嘲地笑笑,缓缓道:“阮尘舞,是那个女孩吧,能让哥哥手下留情并且能俘获娘的心的女孩,不简单。”

“阮——尘舞。”暮生一愣,随即想起那夜的白衣,那夜的心境,眼神里不禁流露出温柔之色。

“她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娘的新徒弟哦,不过性情变了很多,啧啧啧,那气势,和我有得一拼。”

“你为何会知道。”

暮云想笑,又委实笑不出来:“为什么我不知道。难得木头动过一回心,只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说罢了。”

暮生心里有说不出的焦躁:“你想干什么。”

“也不怎么。”暮云正色道,“接受族长的位置,娶我,我会让她远离其他门派的视线,也就是,永不受到伤害。”

暮生听清楚了她不是在开玩笑,他淡淡问道:“你是义父的独女,你要掌权,族里没人敢说‘不’,不一定要通过我或者嫁给我这种方式。”

“我是独女,我是女子,由我继承家族是没有人敢反对,但江湖众人的议论声,我堵不住。”

暮生沉默了。

“不同意啊。”

“让我考虑一下,至少先去保护侯爷。”

“切。”暮云望着暮生的背影脸上的红潮渐渐消散,“喂昭如,你说我老哥这次不会真情窦初开了吧?”

从街角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季俶鬼魅的身影,一个则是失踪已久的间国公主——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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