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千江有水千江月(3)
第十二回 千江有水千江月(3)

曦光懒懒地照进京城,薄雾未散,别处或许还在沉睡,但朱雀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而十二王爷和曦,在这人群的最前方和暮徽争吵。

“王爷,此乃禁地,万不可闯入啊。”暮徽单膝跪地,毕恭毕敬说道。

和曦单手叉腰,怒不可遏:“反了反了,本王进去找人,你也敢拦着?”

暮徽道:“王爷是指那些妓子吗?已送往天牢关押了,至于客人们,死的死逃的逃,这里或是没有王爷找的人了。”

“你——”和曦气结,张大嘴却说不出话。

暮徽说的是实话。身后金碧辉煌的醉梦坊已是空无一人,地上横放着数具尸体,有醉梦坊私藏的卫兵,也有运气太差被误伤死的嫖客,其中几人更是少了一条胳膊或是腿的,头颅和身体分家,眼睛因惊恐而睁大,配上满地鲜血,愈发阴森可怕,整个场面惨不忍睹。

这是后被称为“朱雀变乱”的时间之一,也算是废后灭阮风波的后续。年轻的帝王急于扭转官宦掌权的局面,实现皇权稳定,查到醉梦坊里藏有阮雁余党后,当夜派羽林军围攻醉梦坊,见人就杀,妓子打入牢狱。昨日还不可一世的红老毒,今日背负朝廷逃犯的身份,下落不明。

身边的小厮对和曦温言道:“王爷,我们先回去吧。”

和曦依然伫立着不动,他扫过一张张尸体发青的脸,没有找到昭如。刚放松,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若三姐已被抓进了宫,以皇兄的性子,定不会轻饶她。

暮徽轻咳一声,低声道:“王爷是明白人,若公主找到了,吾等早已回宫复命了。”

“你是说……“和曦心中狂喜,但表面看来还是淡淡地。暮徽站直身,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大人,在西厢里找到一条密道!”小将的一句话,如冷水浇在和曦刚点燃的希望之火上。他皱眉,想冲进楼里查看,可谁料到暮徽早知他会是这个反应,喊了人手拦住他,带着一声“追”消失在和曦面前。

和曦冷颜看着伸手拦住自己的几个小兵:“滚开!”

“王爷,大人有命,请王爷止步。”小兵看似瘦弱不堪,可力气大得惊人,只一条胳膊,便阻了和曦的路。他平生第一次悔恨自己小时候为何不跟着和恒习武,就知道吃喝玩乐,若有一身本领和厉害地腿脚功夫,三两下将这些人撂翻在地,哪会任凭他们妨碍自己啊——

——等等,和恒?

和曦命小厮赶去和恒的府上,自己留在这里等消息。依和恒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帮忙的,但事到如今只能一赌。两盏茶的功夫后,绘有巨蟒的白玉马车稳稳地停在和曦面前。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他高兴地走上去,拱手道:“五哥。”

和恒未动身,依然端坐在马车中,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我这个五哥了。”

“小时候不是不懂事嘛,如今十二弟可不是以前的混小子了。”

和恒眼里满是感叹,这和曦只在有求于人之时才会低头,平时可都是遇事必争个高低的性子。他摇了摇头:“说吧什么事,看在你今日难得来求我,除了向皇兄说三姐的好话,其他都好说。”

和曦贼笑道:“请五哥带我找到三姐。”

和恒心中一凛,冰山脸上没有表露出更多情绪。他问道:“为何你会认为我知道三姐的下落。”

“五哥府上的武士门客,应该是不比区区羽林军少吧?”

“你是想我和羽林军对着干?”

和曦轻声道:“弟弟是在想,若能早一步找到密道出口,即可护送三姐逃离,我们都佩服三姐的勇气敢在皇兄的眼皮下生乱,此时帮她一把,也算圆了我们自己心中的梦想啊。”

和恒皱眉:“我不知道密道的出口。”

“欸,五哥,我还没告诉你有密道一事,你为何先知晓了?”和曦眨巴眨巴那双桃花眼,狡黠一笑。

和恒默不作声。靠,居然被和曦算计了。没想到这十二弟是真的长大了,和恒自己也放松了警惕,才会落入他不算高明的圈套。和恒本想用类似“羽林军里有我的人”之类的借口蒙混过去,但看着和曦那期待的神情,摆摆手道:“也罢,我可以带你去,但不准问我为什么。还有,不准向他人提起。”

和曦拍拍胸脯,扬声道:“不会的。”

一路上,和恒都没有再开口,和曦不停地撩起锦帘,催促车夫再快一点。

马车缓慢地驶出城区,路旁的房屋和行人渐渐稀少了。四周杂草丛生,虽是初夏,但此处还是一片萧条。野狗被饿死在道上,不时有鹰俯冲下来啃噬已发臭的肉。远处有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着,襁褓中的婴儿被饿的哇哇大哭,有爹已征兵远去,有娘已改嫁他人,只剩下一个老爷子,艰难地爬上竹梯修补檐上的破洞,但补了又有什么用呢,屋子四壁都破破烂烂的了,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还在乎这一点吗……

“想不到皇城脚下还有如此凄苦的地方。”和曦感叹道。

和恒冷言道:“天下还有比这里贫困上千万倍的地方。他们住在京城边上,还有些朝廷发的救济粮,靠这个还可以勉强过活,像偏远地方,户部难以管制,贪官污吏众多,一遇天灾就将朝廷拨的赈灾款私吞下来,任凭百姓死的死病的病。你是风花雪月享乐惯了的,才会不知天下疾苦,以后定要让皇兄派你出去到处走走,见识见识才好。”

“十二弟我还小,能否再缓个几年?”

和恒拍拍他的肩膀,冰山脸上浮过一丝暖意:“年纪小就是理由吗。我和流姬去各地私访,什么样的困难没遇到过,岂能因年纪小而退缩?正因为你还小,才有无限的前途,流姬说……”

“行了行了,张口闭口都是一个流姬,人家早就荣升穆淇侯了,你还以为是自己在大街上捡来的门客啊。”和曦不悦地打断和恒的说教,嘟囔道,“一个断袖而已,真不知他有什么妖术迷了你又迷了皇兄。”

和恒停在他肩头上的手僵住了,黑瞳里暗潮涌动,马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和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畏畏缩缩地说:“那个,五哥……我不是有意的。”

半响,和恒才淡淡地开口,声音又恢复成那副冷不死人不偿命的摸样:“到了。”

和曦走下马车,这是一片林地,白杨和松柏挺拔苍劲,葱翠繁茂直向云霄,勃发的生机和之前荒凉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野花遍地都是,小草柔嫩茵绿,比起皇宫的华丽阴森,这儿显得可爱得多。

“这是哪里?”

和恒懒得回答他,自顾自地走。在跳过了一条小溪后,树枝交错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家客栈的轮廓。“那就是出口了吧。”和曦高兴地往前跑,但被和恒一把拉住,“五哥,你干嘛。”

“这林子里有流姬布下的阵法,若像你刚才那样冒失闯阵,恐怕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和曦吃惊地瞪大眼睛,紧紧贴上和恒:“不会吧……”

和恒叹口气,左跨一步想远离和曦身上浓重的胭脂香,但他还是寸步不离。和恒说道:“你离我远一点。”

“咦?不是有阵法吗,我如果走丢了怎么办?”

可刚才还那么欢腾……“只要不乱跑就好了。”

“嗯?”和曦又凑近了几分。

一向好脾气的和恒终于怒了,他一把拎住和曦衣襟将和曦提了起来:“你还要不要找昭如,信不信我把你扔在这三天后来收尸?!”

“没……没……”和曦吓坏了。五哥在他记忆里从未发过火,虽然永远板着个脸几乎没看他笑过哭过,但对和曦这个亲弟弟还是蛮好的。但今天,他第一次这么失态,和平时判若两人,像是……像是一个没有心的木偶活了过来,动动手踢踢脚说自己要做主人一样,硬是要扇自己几个耳光才会从梦中清醒。

和恒比和曦年长四岁,也比和曦高了一个头,看他的双脚在空中不断踢蹬,眉目如细描出的小脸渐渐胀成猪肝色,和恒才冷哼一声把他放了下来。

“咳——咳——”和曦清脆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昭如停下脚步,对前面的季俶和他身边那个花枝招展的式神说:“喂,你们听没听见,这里还有另外的人。”

季俶回头瞧瞧这位一身男装的俊俏公主:“此处是红夫人多年的心血所建,若不是四坊中人,外人是肯定找不到的。”

“可是我真有听到啊。”昭如嘟嘴道,显然是十分不相信这个过分“妖娆”的男子,虽然雨蝶在下密道之前一直用“他真的很厉害”啊“他绝对是个正常人”啊“他很忠心可以拜托”啊之类的话试图麻痹昭如悬挂起的心,但这招失败了,她是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名叫“季俶”的人。

“小姐好!在下季俶!”昭如在密道第一阵外遇见了他,当时他右手环住一个美人,左手持酒袋,轻佻地朝她笑了笑。

怎么形容季俶呢?额……放荡不羁,颓废与明媚并存,诡异神秘,花里胡哨的长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层层叠叠推积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下摆很长,拖在地上,已是污浊不堪。他腰间配有一把铁锈斑斑的武士刀,再往上,飘逸的长发未加约束,自由飘荡在背后,轮廓细腻,五官姣好,若不是他袒露的胸肌标志着他的确是个汉子,昭如可能还以为他是哪家跑出来的千金呢。

他旁边的女人比他体面得多,玳瑁簪用纯银细细打磨出,荷花裙勾勒出她妙曼的身姿,柳眉细腰,肤若白瓷,唯一不足之处就在于她两眼呆滞,毫无神态。

昭游很疑惑,这样的人也能护送自己离开?“你就是季俶?”

季俶点头。

“那你呢?”昭如问向那名女子。

季俶笑道:“她不过是我的式神罢了。”

昭如不解地问:“什么是式神。”

少年收起所有的温和假象,正色甚至带有某种不可名状的锋芒道:“忘了介绍,我从剡原来,是名阴阳师。”

阴阳师……吗?

剡原,和吴国有一海之隔的汪洋岛国,地少人稀。但由于临近吴国的关系,有浓郁的影都(吴国都城)气息,经济发达,出海的商船经常把这里作为中转站,交换各国的珍宝,然后驶向更遥远的国度。

剡原信奉海神,特别是近海的渔村,更要每年都举办隆重的海神祭,在祭礼举办前后一周内出生的孩子被认为是海神的信使,表示海神已经认可了这片土地,恩泽万物。若一个渔村连续几年都没有信使诞生,则会被认定为不祥之地,在这里生活的人必然厄运连连。

这些孩子被称为“阴阳师”(花南注:这里的阴阳师概念素虚拟的,不是霓虹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因为在剡原人的信仰中,海神也叫“阴阳神”,管理世间所有的阳魂和阴魂,地位远在冥王之上。

阴阳师一出生便被上使大人带回阴阳园接受专门的训练。在成为一名合格的阴阳师之前,他们不得离开阴阳园半步,只有在年末时,才会被允许爹娘前来探望,其他世间只能书信来往。

阴阳师永远是蓝袍加身。蓝——海洋的颜色,剡原人心目中生命最原始的色彩,洁净得不染一尘不可亵渎。但季俶居然说自己是阴阳师?这点昭如绝对不相信!

“是不是你自己走不动了又要休息吧?”季俶轻佻地嗓音传入耳朵,打断了她的回想。

昭如用一只手挡住刺眼的晨光,皱眉道:“喂,我再怎么不娇气连续走了一夜的地道也会累的好不好。”

“一夜就叫苦连天的啊。刚才不是才休息过吗?是谁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是谁抓住客栈的们死不撒手?小祖宗,我们现在是在逃命可不是赏景,时间就是希望!”

“切,你不是说有那个那个什么阵的吗?再者,你拖着你的式神才是走不快呢!”不是昭如故意要想歪,但一个有大叔气质的妖男和一个美人站在一起,说不准下一秒就能出现少儿不宜的画面。

季俶无语地摇头,他揭开酒袋的木塞,捏住式神精致的下颔,将飘香的美酒从樱桃小口生硬地灌进去。此时,白光不断从式神体内涌出,炫得人睁不开眼。再回神,哪里还有女人的身影?只剩下一根晶莹的白发静静躺在季俶宽大的手掌中。

“如你所愿。”季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悲伤,但嘴角还是保持嘲讽的笑容,“现在我们该启程去找你口中的其他人了吧。”

昭如察觉到他话语中的敷衍,低下头委屈道:“可是我真有听到啊。”

这一次,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昭如疑惑地抬头,有三个修长的身影伫立在一棵古柏下,如同三座卓然而立的雕塑一般。

“这次你好像说对了。”轻飘飘地一句话,熟悉的身影,冰冷的气质。

昭如激动得颤抖:“你……你们……”

和曦嘴边上细小的绒毛在沉重的空气中格外的可爱,他脸上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道:“三姐,是我和五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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