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玩水的日子似乎也难过。

昭如现在是一身男装，倚在醉梦坊包厢的窗边喝着花酒，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一个多月，暮云带着她逛遍了间国。从她出生二十一年里都极少出宫，开始时对什么都新奇，但渐渐的，看这些山水都一个样。本要说偷溜到益国开开眼界，可惜暮云临时有事，之前她们又在赌坊烧了不少银子，两人只好回到了京城，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暮云匆匆将她安置在这，自己跑了。

离别京城一个月，迟钝如昭如也能感到京中的明显变化。右相倒台、左相高升成了百姓们的主要谈资，其中也掺了不少关于汐贵嫔和玉妃的传闻，惟独不见公主失踪的消息。皇兄应该是将此事压了下来，全力准备册封大礼吧。

竹帘外的乐伎柔声道：“公子，可还要奴家弹个什么曲？”

“行了行了退下吧，”被人打断思绪的昭如不悦说道，“弹得都没我好听还敢出来伺候，是醉梦坊挑人眼光太差还是我讨你厌啊。”

比起昭如在皇宫里对待诗佳，这两三句真的不算尖酸刻薄，但对于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她已是泪水涟涟，抱着不算名贵的琵琶赶忙退下。刚出阁间，正撞上一个清秀男子，琵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哪个臭娘们走路不长眼……”男子先是破口大骂，在看清这红着眼圈的娇小女子不正是素日十分喜爱的雨蝶，一时慌了，“雨蝶姑娘，你没有事吧？”

“王爷。”雨蝶扑进男子的怀，低声抽泣。

“是谁惹了你吗？等等我去找红夫人说理。”男子转身就想走，但被雨蝶死死扯住袖口：“妾身只是在自责琴技不够精湛罢了。”

“有人为难你了？”见雨蝶沉默不语，男子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问下去，“是里面那个人？”雨蝶还是不说话，男子深吸一口气，胸立刻大了一圈，他一脚踹破门，拉着她冰冷的小手走进了房间。

昭如听到声响，转身一望。看见竹帘后的人，顿时吓得不轻。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弟昭和曦！

昭和曦与昭和恒是一母所出。和恒一脸臭屁清高的摸样，生怕别人有什么病接触了就可以传染，洁癖，还有断背倾向，令无数贵族小姐伤透了心。可和曦不同，整天留恋在烟花温柔乡，哪里有美酒佳人，准少不了他的。昭如也曾送他“风流王爷”戏称，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处相遇，真是冤家路窄。

怎么办怎么办，昭如心里急了，在这皇宫前被抓，也太没面子了吧。再说，回去不知会接受皇兄什么变态惩罚，她才不要回去呢。

这里是二楼，昭如朝下瞧，并没有多高，跳下去，顶多躺个十天半个月。她正想跳窗而逃时，和曦撩开竹帘，傲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哪来的臭小子，竟敢招惹本王爷的女人，不想活了啊。”

昭如想此时跳窗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无奈地回头，勇敢对上他快喷出火的眼睛：

“十二弟，是我啊。”

和曦很是疑惑：“你是……三姐？！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个样子？皇兄呢，他怎么会放你出宫！”

“行了行了，让我一个个地回答可以吗？”昭如没好气地说，“我和暮云一起溜出来的。皇兄正在搜捕我，我没地方去了，只好来这里避避。”

和曦瞪大眼睛：“云姐不会是把你卖了吧。”

“怎么可能。我又没貌又没身材还没有才华，醉梦坊怎么可能会收我这种烂人。”

“那、那……”和曦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姐姐无语了，在青楼避险，很巧妙很安全，但让人想着就别扭，亏暮云想得出来，“你可以来我府上嘛。”

“和你几十个小妾相处？本公主才不要咧，可能还没等我走过大门，就已经被她们生吞活剥了。”

“告诉她们你是三公主啊。”

昭如有些恼了：“你个猪脑子，被她们知道不就等于皇兄也知道了吗？我可不要回去，至少现在不行，要等他怒气消了再说。”

“那你准备待在这里多久。”

“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也许今晚就走。你不准和别人说我在这里哦，还有——你。”

被指的雨蝶好像又被吓住了，哆哆嗦嗦道：“公主殿下，妾身一定不会说的。要是妾身漏了嘴，就让妾身……”

“不用说了，我对那些虚无的惩戒不感兴趣。”昭如止住了她的话，“你们先走吧，呆久了会让别人起疑的。”

和曦搔搔头，对雨蝶说道：“刚才被踢坏的门算在我头上，公主的账单也都送到我王府上。”

“是，王爷。”雨蝶答应一声便退下了，和曦最后不舍地看着昭如轻声说道：“三姐，保重。”

昭如淡淡笑道：“你还是快点回府吧，几十个美人都等着王爷宠幸呢。”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个。”

“那有多少？”

和曦挑眉：“十九。”

红夫人轻轻端起青釉茶杯，雾气氤氲，雨蝶看不清她的表情。这个敏感的女人总是习惯把自己隐藏在幕后，谁都看不清她的心。

“原来是她……”红夫人说道。她一直知晓那位如白莲般的客人是女儿身，当时只当是侯门中一个贪玩的小姐，特地让雨蝶和玲珑多留意些，没想到，竟然是出逃的昭如公主。

雨蝶右手拿出藏在袖里的精致匕首：“夫人，要不我们把她解决了？”

“不可。”红夫人沉凝，“现在和曦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死在醉梦坊，对我和时倩都没有好处。况且是暮云将她带出宫的，暮云有义务照顾好她。这样一来，她也不会出现在佾的视野内，少了一个暮云，再想办法拖住暮连池和无染，只留下暮生，这事就好办了。

雨蝶不解：“夫人，何不直接告诉主子？若用我的言灵，马上就可传达到。”

“这是一场孽，过不过得去就看她自己了，”红夫人声音空悠苍凉，“谁都帮不了她。”

孽，一场孽。从红夫人这辈开始，或是六百年以前，腾朝分裂时，这孽已经结下了。

“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你和玲珑还是继续监视公主，不要让她离开醉梦坊。如果昭游派人查到这里，让季俶保护公主。”

“季俶？就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浪人？”

“他是佾的第一下属，四坊里可以与玉子打平的暗杀者。”

“什么……”雨蝶不敢相信，不能把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打杂小工和暗杀一词联系起来。

红夫人话锋一转：“玲珑最近在忙些什么。”

“坊里少了时倩姐和玉姐，就只剩玲珑撑场子了，天天累得不行，昨天还从我那里要了不少药来敷手腕呢。”

“辛苦她了。最近我要出去一趟，坊里的事就全数交给她了。至于登台表演，就让新训练出的一批姑娘试试吧。”

“是。”雨蝶收起匕首，走出门外。

昭游从一大堆奏折中抬起了头，“你是说，和曦从醉梦坊回到王府后，醉梦坊的人送来一张账单？”

暮徽答道：“是。”

“和曦看上一个醉梦坊的姑娘，正常得很嘛。”

暮徽摇摇头：“账单总价为八百两银子，王爷果断地给了。账单上所列物品，均不是一个普通姑娘要求之物。”

昭游毛笔抵唇，笑吟吟地说道：“比如？”

“赤国上义造的编金长鞭，见血封喉的毒粉，千里马两匹，十套男装，及两百两现银。”

“有意思。依你之见，朕的皇妹应是躲在青楼接客了不成？”

“属下愚见，请皇上息怒！”暮徽的头又低了下几分。

“朕有生气吗。”昭游的笑容未减，但暮徽知道此时的他是万万不能惹的，“朕很高兴有公主的消息啊，正好发生在醉梦坊，那就顺便把四坊背后的人给挖出来啊。”

的确，醉、归、如、金四坊在皇都内掌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虽是经商，但来往的都是官宦人家，免不了一些政治关系牵扯到朝廷内部。在右相被废之时，若这股势力能得自己所用，可稳定间国四方，若是异己，利用这次公主出逃，趁早铲除了也心安。这些年暮氏家族一直没有停止对四坊的调查，可结果是一无所获。四坊成了暮连池的一块心病，也成了昭游眼中的猎物。

暮徽说道：“请皇上明示。”

“明晚，你带上十几个人，伪装成普通公子进去探查消息。若公主真的在里面，出来通知羽林军，立刻包围醉梦坊，接出公主，活捉红老毒。”昭游的声音冷得出奇，时倩站在红木门外，心里一惊。

替了小顺子位的魏公公奉完茶刚退下，看见皇后娘娘驾到，又迎了上去：“皇后娘娘，皇上正在和羽林军统领谈事呢，奴才要进去通报吗？”

时倩咬住下唇，用言灵术仔细倾听昭游和那个所谓的统领的对话，听到要抓红老毒时，哆嗦一下，若非晞娘的搀扶，早就摔倒了。

“皇后娘娘？”魏公公的询问将时倩拉回现实，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的国母，莫大的讽刺！

时倩稳了稳心神然后道：“皇上既然在忙，就不麻烦魏公公了。只是本宫来这的事，千万不得让皇上知晓！”她递了个眼色给晞娘，晞娘赶忙拿出一个锦囊交到魏公公的手上。

魏公公掂了掂分量，喜笑颜开地对时倩说：“奴才就谢过皇后娘娘了，娘娘还是先请回去吧，被他人看到就不好了。”

晞娘笑笑：“有劳魏公公了。”

昌菊宫内，玉子半躺在贵妃椅上，素手轻执琉璃酒杯，冷颜看堂下舞姬跳舞，清纯和妖娆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宛月为玉子披上一层薄纱，轻声道：“娘娘，这些舞姬都连续跳了半日了，能不能让她们先休息再训练？”

玉子将酒杯掷出去，正砸中一个绯衣舞姬的脚。她跪倒在地，因脚伤的疼痛眼里泛起点点泪光，显得楚楚动人，“娘娘息怒。”

“知道本宫为什么打你吗？”

舞姬全身发抖：“奴婢不知。”

“因为宛月在替你们说好话时，其他人都在专心跳，只有你——”玉子竖直身子，点染蔻丹的手指轻轻扫过乐师，乐音停止了。玉子比大理石还冷上三分的声音清楚地传到舞姬们的耳际，如同一把刀子：“本宫说了多少次走步时是一步两呼，翳（花南注：用羽毛做的舞具）又不是拿来给你们扇风的，动作一定要轻柔，和羽毛才能配合得完美！”

时倩快步走入大厅，看到都这个时候了玉子还在这悠闲地排舞，讽刺道：“这宫里的女孩怎及得上醉梦坊的万一。翳舞者须从小培养起，才能使身体和羽毛一般柔软，这只是第二段的破晓，到了第五段的夜月篇，只怕她们是把骨扭碎了也跳不出！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玉子冷哼了声：“闲得无聊，就只能排此舞给皇后娘娘道贺了，没想到这宫里的舞姬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京中人谁不知道玉子的翳舞是绝巧的，若你诚心想祝福我，何必搞这些猩猩作假的把戏。”

“我？只怕是不能了。”玉子眼神寂然，摆手让宛月和舞姬等人退下，“红夫人给我编的命运时，玉妃因过度自傲，在皇后跟前口出狂言，被打入冷宫。”

时倩沉默许久，叹道：“在我面前？用皇后的名义废了你，让你逃出宫，这就是下一步的计划？”

“我若不离开，难不成你真相让我去和柳妃作伴？”

“对不起，欠你这么多……”

玉子打断她的道歉：“你没有错，这是我自愿的，到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一遭，我这个浮尘女子也就心满意足了。除掉我，你在后宫的威望就有了基础。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万万不能忍受德妃她们的窝囊气，一定要把后位把持住不放。昨日我偷翻奏折，找到赤国的国书，邀间国使节赴太后寿宴，这是一件是。第二件事是吴国二皇子吴琪佑欲拉拢间国谋得皇位，也是需要佾出面的，她短期是不会回来了。我走之后，你自己一个人在深宫中要多加当心，上次蕙棠苾涂之事，就是因为你破绽太多，才会被我拉下水。明知道雯然是我的人，也不多多提防。”

时倩安静地听完玉子这番话。虽然她表面上都是为时倩着想，但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保护醉梦坊，还有红夫人和佾。时倩淡淡道：“最后是你自己把毒解了？”

“自然。心血什么的是我教太医说的，真正的药只需雪莲就好了。”

“你是在赌吧。万一昭游不救你或者雪莲不够呢？”

“我敢下蕙棠，自然是有把握的。我从归梦坊拿了三株雪莲预备着呢。”

“昭游已经找到昭如了，你可知道？”

“这与我们无关。”

时倩低声道：“如果，昭如此时在醉梦坊的话呢？”

玉子惊出一身冷汗：“公主跑什么地方去不好，偏偏呆在那儿？！”

“昭游有意铲除醉梦坊扫平四坊，你可有人能出宫报信？”

“你的言灵术呢？京中应该有言灵术族人接应你的言灵吧。”

“我去年修炼第八重失败了，现在言灵还不及雨蝶之流。刚才发动灵力偷听昭游的话又损耗了不少，现在只怕使不出言灵术了。”

玉子偏头想了想：“是多久动手？若不急的话就让我去冷宫转转再逃出皇宫吧。”

“怕是来不及了，昭游的命令是明晚羽林军封锁朱雀大街。”

“什么！”玉子惊呼，“这太急了，我根本没时间逃出去！”

“你身边可有什么贴心的人要出宫的，只是带个消息，用完就杀。”

玉子沉思，良久才开口：“有个人倒是今晚便要出宫的，但不放心。”

“谁？”时倩问道。

“你和她倒有过渊源，就是柳妃身边的宛月。心比天高，可惜身为下贱。柳妃没什么指望了，见我势头正盛，投靠了我。”

时倩皱眉，回忆起敛离园一幕。宛月很会护主，只不过不知她是真心服侍玉子还是为了借玉子之手将柳妃救出冷宫，她看似是一个死脑筋，但城府深不可测。

这一局，只能铤而走险了，成则就醉梦坊上下百余人，败则全盘皆输。

“没办法了，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能用上的都用上吧。我先回宫派人去给西门的卫兵说一声，你去交待宛月。”

玉子感慨：“红夫人和佾都负了你，将你扔在深宫，为何还要帮我们？”

“就算是帮我自己吧。”时倩捂住胸口缓缓说道。她怎么会忘了呢，虽然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了，但在那里，还是有情的。当初的歌声，现在还荡在耳边：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玉子冲时倩的背喊：“你不会后悔吗？若是承认自己言灵族族长身份，集结所有言灵族人，你便可超过佾，或是取代佾！”

时倩顿住脚步，但没回头：“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是吗？”

玉子狂笑：“别自大了！你和我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生死都在别人手上，还谈什么同盟……可笑……”她的语气渐渐弱了，泪滴在纱衣上，但毫无幽怨之态。

出宫似乎都很顺利，有晞娘的打点，宛月未经检查便被放行了。她直奔醉梦坊，此时一更刚过，醉梦坊里的客人还不多。宛月说明来意后，门侍直径将她送入玲珑的房间。玲珑年纪虽小，但从小在权谋中成长，处事不惊。她先吩咐季俶带公主下到密室避险，再命宛月回宫答话。

醉梦坊距皇宫不过二里路，但在此时的宛月看来却是如此漫长，她一直期盼无事发生，可见到小巷深处有一道寒光闪过，她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再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夜繁华，谁又会想到两个时辰后发生的血光之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