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半笺娇恨寄幽怀(1)
第九回 半笺娇恨寄幽怀(1)

哪里,这里是哪?

时倩缓缓睁开眼。

一个不大的天井。中间是一棵古老的杏树,朱门四闭,寂静无人。只有一股杏花香在空气中流动,香气和当日在敛离园所闻的一模一样。

穿过堂门是一个闺院,迎面走来两个丫鬟,身着碧色纱裙,头上梳着最普通的百合髻,手里拿着送去洗的衣物。时倩想问这是哪里,喊了几声,发现她们还是自顾自地低头走着,眼看就要撞上,时倩也不躲,谁知道那两人竟直径从她身体里穿过!

她震惊了,魂魄才是虚无缥缈的,难道是自己已死?也不对啊,死后会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她走进闺房,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排整齐的书架。雕花窗下摆着一张乌木书案,一位小姐坐在桌前持毛笔正在写字。时倩走到女子身边,看清她的容貌,又惊讶了。那宁静无底的神态,勾魂的凤眸,五官因年幼还未长开,但她能十分肯定:

这不是时玖衍,这是江佾!

难道这是佾的记忆,或者是佾的梦?但她时倩又与这个有何干系呢?

门“嘎吱”地响了,佾露出喜悦的表情,但未阁下毛笔回头望去,依然继续写着。进来的是一个俊俏少年,大约十七八岁。身材伟岸,剑眉入鬓,锁骨上方有一块小伤疤,分明是练武时留下的刀疤。他腰佩云锁刀,玉树临风,卓然而立。这人有着和佾一样的气质,眼睛里有猜不透的苍凉。

这是秦束城,佾唯一爱过的男子。他走到佾的身后,和佾并肩而立,带着笑意念出佾写的《诗经》的片段: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好书法。”束城的声音富有磁性,像毒药,却让人欲罢不能。

佾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轻轻问道:“你不是说有事务要处理吗。”

“解决完了。”

佾蓦地起身,绕过椅子,紧紧抱住了束城,头倚在他的胸膛。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

时倩在旁边看着想刺瞎双眼。这个单纯的痴恋女子真是刚刚把她甩了的佾么?明明是同一个人,只隔了五年,为何能差这么多?

“昭游呢。”

“被皇上召进宫了。”束城伸手将佾散下来的几丝乌发理到耳后,“难道佾儿不想和我独处?”

“不是这样的。”听到这个弱弱的回答,束城微微勾起唇角,一手挽着仪的袅袅细腰,一手去翻看随意摆放在桌上的书。才翻了几页,只见他眉头轻锁:“《言灵志》?这是什么,你怎么老看这些东西。”

“我觉得挺好的。”

“那可是禁书!被查到可是杀头大罪!”

佾淡淡道:“不被查到就好了。”

“停止吧。”

“为什么。禁书又怎样?”佾的语调渐渐高了起来,“我已练到第三层了。”

“你没有言灵族的血统,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会走火入魔的。”

佾冷笑:“因为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变强。”她拿起其他几本书,轻轻塞进背后的书架,淡然道:“不谈这些了好吗?”

束城心疼地望着佾,搂过佾的肩,霸道地吻上她的红唇。她没有反抗,泪珠却顺着苍白的皮肤流了下来。

“我会帮你的,但,别再伤害自己了。”

时倩觉得很尴尬。即使他们看不见她,但目击这一对亲热总不好吧?她别过脸,研究书架上的珍籍。上到天文下到地理,这里的书无所不有。最多的是各类武功秘籍,那些被江湖各大门派舍命也要保护的东西,在这里却大大方方地明摆出来。还有像《言灵志》之类的被禁书目,朝堂政论也不少,角落里还有几本世俗女红传,不过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不怎么翻阅,上面都起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江穆对这个庶出女儿或许没怎么宠爱,屋内的陈设都很朴旧,墙上的字画也不是出自名家名手,但随处可见的君子兰为这间屋子添了几分情趣。时倩想推窗望望,但半透明的手直径穿过了窗子,她只好自嘲似的弯弯嘴角,从窗缝中往外望。

对面也是间较小的居室,应该是红老毒的妹妹兰姑当年所住的。之前听红老太婆讲,兰姑也是佾的舞师,这关系可真复杂。她叹了口气,回到了那二人身边,听着佾述说:“……若你不在了,那我又该如何?”

“傻瓜,我怎么会不在了呢。若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先走了,还有昭游呢。”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果然,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安全感。”束城语气凝重,“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果这样真是你想要的。”

“是啊,你这个富家公子怎么会懂。我庶出的身边本就低嫡出的江雄杰一头,他再怎么是个草包,男尊女卑,嫡贵庶贱,我纵有万般才能也无处使。娘,我对她一点记忆也没有,不过应该是个苦命人吧,被夫人害得难产,还是说我克死了她?”

“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我想跳出江府,以另一个身份去四国看看。我想进入朝堂当权。这些,你可能办到?”佾凄凉地笑笑。时倩想,那时候的佾未曾考虑到,在当时对自己万不能实现的梦,现在没有一个不是做到了的,而且都做得漂亮。

束城沉默不语。

“你,可能办到?”

时倩心一沉,也许就是佾的这句话,导致了后来如同湮灭一般的发展。

“两年后,等你到十六,我会娶你,然后带你去天涯海角,可好?”

别的女子眼中最美好的誓言,对于佾来讲轻得不值一文。她说道:“女子的命运就只能嫁人生子终了吗?若我执意不嫁呢?”

“佾,你还小。有些事还要等日后再说。”

佾咬咬下唇,眼神里充满不甘心。

只有时倩知道,他们已没有了所谓的“日后”。两年后,没有大红色的喜服,没有八抬花轿,只有一场诀别。

记忆的画面渐渐模糊了,像晕染开的颜料。最后依稀可见的只有佾的白裙翻滚,双袖如利剑般笔直向时倩刺来。她吓到了,不是应该看不见自己的吗?眼看白布就要缠住自己的脖子,她吓得尖叫出声。

“娘娘,娘娘……”喊声忽近忽远,一直吵着不让人安宁。

是谁?时倩艰难地睁开眼,一眼见到的还是那熟悉的藻井,上面所绘的是佾以前最爱的羽民国的故事,床边围了几个宫女,都一脸焦虑地望着她。最年长的是玉子派来的雯然,她轻轻扶时倩坐起来,用汗巾拭去她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温声道:“娘娘可是做噩梦了?”

“也算是。”时倩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去准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是。”一个身穿低等白色宫服的小丫头得话,急急往外走。

“等等。”

“娘娘,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的?”

时倩的目光想尽量避开那最原始也最接近死亡的白色,却依然被炫得头晕脑胀,“传令,在安栀宫中不得见白色。你身上的那种,烧了。”

“娘娘,”雯然按住她的手,“着宫服饰后宫统一规定的,这……怕是不得改。”

“有什么不能改的?”时倩怒目瞪她,“本宫明早就去请皇上。什么白色,统统给本宫消失!”

有关那个女人的一切,消失,消失,消失!

“娘娘息怒,明早,皇上还在玉妃娘娘那……”

是啊,玉子现在越来越目中无人了。在路上见到位子比自己高的汐贵嫔都不行礼,就坐着皇上特赐的銮驾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是七日前发生的一件事。不知被哪个烂嘴传开了,现在整个后宫都在议论这玉妃到底有多大魅力,竟让皇上一直宠爱的汐贵嫔气翻了脸,甚至不理会皇后与淑贵妃,连日召幸她。

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必找来灾祸。德妃这样安慰自己快要绝望的心,日日来访安栀宫请求时倩暗暗摘掉这朵过于妖艳的花。德妃是恨时倩没用,若是身子无病,岂会回宫后只侍寝过一次?岂能由这个小小的端茶宫女抢了风头?!

玉妃的銮驾还真是华丽无比呢,雕龙绣凤,在阳光下一摆,金灿灿的。都快赶上皇后的凤驾了。就等玉子嚣张这一时吧,反正她只是我的替罪羊。时倩这么想着,心情突然好了些,看向因失言而发抖不停的雯然,笑道:“定会有时间的。本宫等得起,就不知道你们的碧玉年华你们的大好时光能不能等。是不是都想踩着本宫的头往上爬?”

“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

“不敢就好。”

“还不快去找道人来看一下娘娘噩梦是怎么回事!”雯然回头对后进来的小公公呵斥道。

“是。”

周围安静了许多。时倩疲惫地闭上眼,回忆着刚才梦中所见场景。它是真的吗?她被安排找了四年的束城是长那样的吗?佾的从前,也是个受制于人的弱女子吗?一切都无从得知。那些都属于过去,但某些人偏偏不想让那些过去。只听说情过不去岁月的门坎,再血海深仇,再山盟海誓,敌不过叹息崖忘情川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前世缘劫都终了在这一刻,干干净净地轮回,诞生,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重复上演永不休止。偏偏有一族人拥有近乎神的能力,可以跳出宿命的束缚逆转这一切,岁月被情拦住了去路,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这是言灵术最高的奥义,时玖衍死后,现世上已没有一人能够使用了。

若死去真有鬼魂,若还留在人间,若与她有关系且想帮她一把,若也是言灵族人,那只有一个人。时倩蓦地睁开眼,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像握紧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手。她喃喃道:“是你吗,姐姐?”

旁边在为她倒茶的雯然看到娘娘这番怪诞的举动,吓得差点没把茶杯摔在地上,想起了玉妃的叮嘱,又压回了肚子里这口恶心,装作没事的样子将热茶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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