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节
第三章 第七节

人间界时值隆冬,雪下了一整夜,街道上的积雪清早便被人扫了去,只在低洼处余下一滩水渍。有几户人家的门前堆了雪人,有的只是一个圆滚滚的雪球。街上三三两两有些行人,但也是匆忙的样子,小贩们吆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顶着通红的鼻尖,哈着气,有时跺一下脚。可这种天气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家小小的茶馆,依旧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咱们书接上文话,说这宋家公子携黄金万两,珠宝百箱,前去胡家提亲,要娶这如花美眷,胡大小姐。”一拍惊堂木,“这便是凤冠霞帔嫁爱郎,岂知痴心错付,枉断肠啊。”

来时正赶上开场,两人随便寻了个座位,小二随即端上一壶热茶,带着些许尘土的味道。

浮凉撑着脑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的竹筷,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那人倒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极为认真地听着,双手拢入袖中,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见此开口道:“若是觉得无趣,便出去转转吧。”

浮凉愣了一下,摇头:“无妨,若是尊上出了什么事,掌乾怕是要生吃了我。”

“你当真以为若是遇到危险,你能护我周全?”

“臣定当尽力而为。”

惊年稍稍晃了晃神,此话似在何处听过。起身,戴上兜帽遮住脸颊及一头白发,道:“你也许久未至人间界了,去看看吧。”

浮凉站起: “可是尊上不是特意走这一趟吗?”

“若当真是想听这话本子,本尊不必亲自到此。澄镜殿有四镜,一曰鸿蒙,视九重天宫,二曰无光,察黄泉幽冥,三曰灵栖,看妖界山河,四曰知微,镜中之像,便是这万丈红尘。”

“尊上不为听书,那是为何?”

“等人。”

“谁?”

“写这个话本子的人。”微微一叹,“看来今日他不会来了。走吧,他许是在别处等着我们。”

浮凉颔首:“是。”

白芷温了一壶酒,侧卧于扁舟之上,闭目养神,任落雪沾湿了狐裘。船头放着一柄撑开的红伞,伞面上描着一黑一白两条锦鲤。

白芷翻了个身:“半夏竟然敢把本君卖了,这种泄露天机的事情,他倒打的一手好算盘。”

红伞化为人形,挑了挑将熄的炭火,问:“主人怕了吗?”

“怕什么?天道吗?”轻轻笑了两声,“本君就是不想痛痛快快的告诉他,不然就太无趣了。”

“主人的话,山主未必会信。”

“你如今说话是越发的不动听了。”

“因为晓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莫说了,本君听起来烦心”。又翻过身来,长长一叹,“无趣啊。”

晓低声道:“有客人来了。”

白芷一笑:“来便来,本君又无美酒分他。”

惊年看向湖心的小舟,取下鹤氅为浮凉披上,道:“在此等我。”不等浮梁开口,便踏着冰面向白芷走去。

浮凉抓着身上的大氅,心里不禁一阵悸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挣脱锁链,那种日益累积的思念在此刻愈发强烈,目光也情不自禁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她有些不敢想,这便是喜欢吗?看到他与旁人亲近,心里总是失落不快。她终是承认,这个人,她许是喜欢的,安静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喜欢。

白芷坐起身:“晓,我想吃城东老郑家的柿饼,你去买一些回来吧。”

晓站起身:“是。”看了一眼惊年,飞身上岸。

对浮凉道:“去逛逛吧,可能要等很久。”

她敛了笑,着实有些冷,便点头道:“好。”

惊年上了船,盘膝落座,问:“那话本子是兄长写的?”

“不是。”白芷否认的不加思索。

惊年明显不信,又问:“兄长都知道什么?”

“知晓你所不知道的。”

“说。”

“你想听?”唇角一勾,极为欠扁,“我却不愿讲,你拿不出我想要的,而我这里又你想要的,阿年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兄长不说,怎么知道本尊拿不出来?”

“若是我要迎自己的母亲回千机呢?”

惊年笑了笑:“不过是一个牌位,以兄长的本事出入流芳阁很难吗?”

“我要的,是我的母亲正大光明的回到千机,我要天下知道她是父亲的妻子,而我白芷,是她的孩子。”

“你要忤逆父亲的意思吗?”

白芷懒散地笑着:“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我决定不了。”

“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说说你写的故事吧。”

白芷一笑:“好啊。”

宋家大少爷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胡家小姐过门,新婚燕尔、海誓山盟,许的是白头偕老、相濡以沫。可终究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婚后三年无所出,丈夫的心思也被旁人勾了去。当初的情比金坚终成过眼云烟。侧室乃一青楼女子,出身卑贱,却整日与那宋家少爷如胶似漆,夜夜笙歌。次年便诞下一子,虽是长子,但终究是庶出。但宋家少爷却在一次外出办货时,遭遇劫匪,客死异乡。这宋家下一任家族,自然是这个庶子。可就在宋家少爷出殡当日,传出了胡家小姐已有身孕的消息。侧室而已,闹归闹,那孩子终究还是入了族谱,是为嫡子。

宋家少爷无情,这柳家小姐倒是痴心一片,砍了院中的一棵百年槐树,刻成人偶,妄想凭借巫蛊之术,行起死回生之效,意外的,是这个人偶竟然活了。

白芷抿了一口清酒,问:“有趣吗?”

惊年暗暗攥紧了双手,不答反问:“故事里的宋家少爷,可是父亲?庶子是你吗?那人偶呢?人偶……”顿了顿,“人偶可是我?”

白芷望着远方,目光哀伤:“父亲不爱桐夏,他只是奉叔父口中的天命迎娶了她,但父亲也不爱母亲,那么高傲的神,怎么会爱上一个凡人。呵呵……”轻轻笑了两声,“九幽的诞生,打破了这千百年的平静。他爱上了叔父。”

惊年抬眸,有些不可置信:“可是……”

白芷喝下杯中清酒,接着道:“身为男子的九幽,爱上的了同样男身的叔父。为此他在一个雪夜私闯千机,带走了叔父。剜去叔父的膝盖骨,废了他的双腿,囚禁了他百年,也折辱了他百年。正因如此,神魔两界爆发了第一次战争,是为圣战。”白芷轻轻笑了两声,“如此看来,叔父倒也算是红颜祸水。”

“此战持续了百年,最后以天神的胜利而终。那时啊……”他目光怀念而留恋,“有很多神明,像是浩繁夜星般,每一颗都熠熠生辉。可惜,绝大部分都在那次圣战中陨落了。”

九幽再次出现时,带着诛神。陷于阵中者,皆会被诛神吞噬,无一幸免,那时我并未进入大阵。那日是我生辰,叔父骗我说人间界的花灯最为好看,我便跟着冬叔去了。等回来时,千机已成为一片焦土。父亲、叔父,还有很多人,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白芷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后来,桐夏堕神,砍去了海棠树,雕刻成了木偶,再然后就有了山主惊年。”

惊年张了张口,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他缓缓问道:“我到底是谁?我……我存在的意义应该是什么?我……”

白芷突然捏住他的下巴,不等惊年反应,便将一杯酒灌了下去,看着他呛了两声,不禁笑了,问:“重要吗?”

红晕慢慢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晕开,惊年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白芷不怀好意的笑了笑,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又将一杯清酒灌了下去:“那便喝酒吧,醉一场便能想明白了。”

惊年推开他,站起身,怒道:“帝君要欺负我这个瞎子吗?”话音未落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重心不稳,一个踉跄竟向湖中倒去。

白芷急忙起身抓住他的手腕,有些嫌弃:“你这个人当真没有半分情趣,罢了罢了。”说罢打了一个响指,木舟竟化为木鸢,乘风而起。

白芷松开他的手,道:“坐下吧,我送你回千机去。”

惊年气呼呼地在他身后盘膝坐下,想想,又挪了挪,离他远了一些。

白芷余光撇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逗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想与惊年说话,回首看他时,发现那人揣着手,歪着脑袋睡了过去。白芷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人拉入怀中,低声道:“小妖怪?”

睡梦中的惊年轻轻应了一声:“嗯。”

白芷捏了捏他的脸,感叹道:“还是小时候好玩,胖胖乎乎、软软糯糯,还甚是乖巧。”

惊年又应了一声:“嗯。”

白芷敛了笑,有些心事重重,又有些小心翼翼,问:“小妖怪,你……喜欢我吗?”

半晌他听见那人散在风里的声音,很轻,答:“喜。”

白芷看着他的脸,笑了笑:“小妖怪,你这么好,让我忽然有些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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