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第十一节

千机 乾锦殿

天神负手,缓步入殿,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棠暮看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将手中的竹简一一放于书架之上。

千歌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人伏案疾书的身影,乾锦殿仿佛也因此冷清的不少。便问道:“阿年呢,可是歇了?”

棠暮抱着书简,俯身道:“回上神,尊上出去了。”

“出去了,去了何处?”

“小仙不知。尊上走时只说片刻便回,其余的尊上不说,小仙便不会问。”

“无妨。我去寻他。”抬脚欲走。

“上神,尊上吩咐过,若您来了在殿内等他回来便好。”

皱眉:“为何?”

“许是夜深露重,怕您着了凉。”

轻笑:“你莫诓我。本君乃是天神,早已超脱轮回,不受病痛之苦,阿年怎会忘记?”

棠暮上前伸手将人拦下,道:“上神可有急事?”

紫眸一眯,语气冷了下去,不答反问:“怎么?你敢拦我?”

垂首:“不敢。”

“还不让开!”

“恕难从命。”

冷哼一声:“本君想去何处,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司正能拦得住的?让开!”

“千歌,你这脾气当真是该收一收了,在千机还敢如此放肆,果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人说着话缓缓而至,赤足踏碎了月光。说这话时,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

千歌嘿嘿一笑,迎了上去:“左右你也不会与我计较。”

“千机的路本就崎岖不平,到了夜里更是难走。若是太子殿下在我这里磕着了,碰着了,我可担待不起。”

“阿年这说的是哪里话?方才的确是我错了。我只是担心你一时失了方寸,你很少一个人出去……”

惊年白了他一眼:“哼,你是怕我有事瞒着你吧?”

被人一语道破了心思,不免有些尴尬,还好咱们家这位天神脸皮是足够厚的。抓过棠暮送来的鹤氅,为他披上:“这里风大,进去说话吧。”

惊年看了一眼懵在原地棠暮,微微一笑,有些无奈:“有千歌在,棠暮倒清闲不少。你这样没规没距又不是一两日了,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眉眼一弯:“三界中就数阿年你最是大度。”挽着他的手进了殿内,在案边坐下。棠暮放下茶盏,退至一旁。

千歌问道:“阿年方才去了何处?”

“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便去取了来。”

“这种小事你差棠暮去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既然是你的事,便没有小事。”

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我生辰之时也不见你送过什么东西,怎么想着今日送我礼物?”

惊年喝了一口热茶暖了暖身子,开口:“礼尚往来。”指尖抚过他耳垂,为他带上耳饰。

整个饰品为血玉所制,椭圆形,黄豆大小,雕着浴火重生的凤,整体镂空,巧夺天工。两根云纱绸带垂至胸前,末端系着白色的孔雀翎。

“不管你将经历什么劫难,它都可保你一缕元神不散。”

看着一脸认真严肃的人儿,千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许我去寻你,就是怕我发觉你在鼓捣这个?”

“算是吧。”

“阿年,你当真是老糊涂了。我已飞升上神,哪里还会有什么劫难?”

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来淋在了手上。冷冷开口:“你虚长我五百岁,算起来你更老一点才是,你都未曾糊涂,本尊又怎会糊涂?”起身欲走。

千歌急忙拉住他的手腕:“好好的怎又生气了?若是我的错,我赔不是就是了。来,我看看可有烫到。”

甩开他的手:“你怎会错?如此看来倒是本尊错了。”拂袖而去。

千歌拍了拍额头,看向一旁,一直默默看戏没什么存在感的司正,将人拎到跟前:“说说吧。”

棠暮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上神要小仙说什么?”

咬了咬牙:“自然是阿年到底因何气恼。”

“我当上神流连花丛,处处留情,还能全身而退,自是知晓。”

“阿年岂能与哪些女子相提并论?你说是不说?”

棠暮微笑着,不痛不痒地开口:“上神这耳饰当真是好看。”

“废话!出自你家主子之手,岂非是凡品?”

“小仙说它好看,是因为它融了尊上的心头血,自然好看的紧。”

千歌心神一震,半晌没有说话。抓住棠暮的领口:“你再说一遍!”

“尊上为您费尽心思,您竟只觉得好笑,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未曾说过,尊上岂是生气这样简单。”

听罢,丢开棠暮直奔内殿。

棠暮整了整衣襟,微微一叹:“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尊上怕是又要罚我了。”

那人侧身躺在榻上,长发散落下来,铺在身侧。千歌脱靴至榻边坐下,长出一口气,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问道:“还疼吗?”

惊年将自己窝在锦被里,没有说话。

千歌又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无碍。”明显余怒未消。

千歌皱了皱眉,扳过他的肩膀,直接掀开被子,扯开他的衣襟。心头的伤口在灵力的催动下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疼吗?”

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惊年不禁慌乱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手足无措,只说道:“你莫急早就不疼了。”

“呐,阿年,在你心中,你我可担得起‘挚友’二字?”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然。千歌你一直都是我最最看重之人。”

“既然如此,你愿守着我,我难道不想护着你吗?我同你的心是一样的,有时候也请稍微理解我一下吧。阿年……”顿住,“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惊年垂下头,双唇紧抿,沉默着。双手抓着被褥,缓缓收紧。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千歌讲,一切的不堪,一切的罪恶,一切的伤痛,一切的恐惧与不安,他都想告诉眼前这个人。可是到头来,他只能选择缄默。

千歌扬起脸,想让泪水流回眼底,却还是滑过了眼角。轻轻一叹:“你呀,为何总是这样人心疼?有时软弱一下吧,明明有我可以依靠……阿年,你知道我有多么厌恶这样的你吗?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惊年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紫眸之中尽是震惊与不可置信。厌恶……吗?

“竟私自取了心头血,纵是神明,千百年间也不见有如你这般胆大妄为者。”叹了一声,“我去请鸢尾过来瞧瞧吧。”

起身欲走之时,惊年突然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腕,因为用力,指节竟泛出白色来。垂着头,沉默了半晌,终是无力地松开。

千歌拉下眼帘,长睫轻颤,掩了眸中的失望。

这时却听见他问道:“千歌,你见过尸体吗?冰冷的、破碎的、毫无生气的,你爱的人的尸体,千歌,你可曾见过?”

刮骨剥皮的疼在心里蔓延开去,浸润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只余下着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疼痛。苦,伴随着疼痛一路向上,充斥整个喉管、口腔,令人作呕。但千歌也说不清楚,这痛苦是为了阿凉,还是为了他……

“阿凉就躺在哪里,我却找不到救她的办法……就躺在我怀里,我抱着她,感觉她的体温一点一点一点的慢慢流逝,一切都在变冷,可流出的血却是滚烫的……我想要留住她……可我做不到,做不到你明白吗?我就是一个废物,一个废物!”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千歌心中绞痛,抓住他再次扬起的手,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对不起……阿年……”

泪水从惊年的眼角落下,滑过脸庞:“不要说对不起。那时我希望你是在我身侧的,这样也许阿凉就能活下来。可是,我又庆幸当时你不曾到此,不然一定是连你也一同失去了。”

千歌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不要说了阿年……我不想听,不想听……”

惊年笑了,像是绚丽、明亮的烟火:“每每午夜梦回,阿凉总是站在海棠树下轻轻地笑着,看着我,却一句话也不说。而我,还是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护不了……惊醒之时只有看到你的脸,确定你还鲜活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才敢重新闭上眼睛。若是连你也不在了,我守着这个三界又做什么呢?”

千歌直接将人揽如怀中,泪水早已决堤:“对不起,阿年……”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在你的身侧,对不起……

“千歌,我害怕……害怕有一天呼唤你的名字,却再无人应答,我害怕你也会消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再也寻不到你。千歌,我害怕你知道吗?千歌……”

他轻柔带颤抖的呼唤,像一根根极细极长的针,毫不留情地刺进血肉,针针见血。

“我在,阿年,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会一直都在……我发誓……”

惊年轻轻啜泣着,一遍又一遍唤着他名字,哭的极为压抑。

“我发誓,阿年,我不会离开,生生世世、千生万世、永生永世,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

这一刻千歌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直在等他将一切告诉自己,而是自己……根本不愿知道……

他的如此压抑、小心翼翼……此时千歌才明白,哭,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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