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屁孩儿,过来
第四章 小屁孩儿,过来

这天,天气不错,暖风拂过密集的竹林,在惹起一阵“唰唰”声的时候,还顺便带来了略带清香的竹叶味儿,钻进衣衫的细缝里,旁若无人地亲吻或娇嫩或粗糙的肌肤。

公玉少甩了甩额前过长的发,赶了那么久的路,倒还真是有点累了,只是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小白脸都看不到,想找个人调戏下都无从下手,真是悲凉。

随便找了一处荫凉的竹下,公玉少翻出了包裹里的吃食,全都是第五贺麟爱吃的,无奈地撇了嘴角,道:“现在竟连口味也变得和他一样了,难不成本少是这个……”自言自语着,还用自己的左手比划成掌刀,劈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但很快又笑了一声,摇晃着脑袋,笃定地说道:“那本少也是攻,强攻!”

才刚塞了一块糕点入嘴里,便看到不远处的一棵竹子后面,站着一个人,身材矮小,衣衫破烂,乌黑的头发沾满了泥土和烂叶,跟一团鸡窝似的顶在脑袋上,只有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还在转动着。

那个人的眼睛告诉公玉少,他很饿。

思考片刻,公玉少还是朝那个人招了招手,只见他身形踌躇,看似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毕竟于他而言,公玉少是个陌生人。因为小的时候,娘亲总是会告诉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公玉少摆着笑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怕,朝着那人挥舞着自己手中的糕点。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两颊的肌肉也堆了上去,怎么看怎么猥琐,活像一个企图用一块糕点诱骗一个无辜孩子的怪蜀黍。

待他终于将自己整个暴露于公玉少眼前的时候,才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孩子。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公玉少手里的糕点,喉头不停地鼓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斥着饥饿,极度的饥饿。

“小屁孩儿,过来!”公玉少朝他喊道。

那孩子慢慢挪着脚步,速度简直就和王八有的一拼。公玉少也有耐心,就坐着等,待那孩子走到自己跟前,适才发现这一张小脸还很稚嫩,却沾满了烂泥和草根,紧盯着公玉少手里的糕点,这一表情立刻让公玉少想到了第五贺麟看到肉的样子。

“喏!”公玉少才刚递过去,就被那个孩子一把抓走,糊了一手泥。

双手捧着那块糕点,如获至宝,孩子远远地蹲在竹子的阴影下,三两口就吞没完毕,完了之后还伸着舌头舔自己的手,舔得干干净净,紧跟着欲求不满地望着公玉少。

“熊孩子,过来,哥哥请你吃好吃哒!”公玉少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糕点,向他招了招手。

再次抬起脚,这回速度变得稍快了些,战栗地站在公玉少面前,但饥饿让他忘记了害怕陌生人。

“别怕,哥哥就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的好呢,哥哥不仅请你吃糕点,还给你穿漂亮衣服,怎么样?”说着,公玉少还晃了晃手中的糕点,眨巴着自己并不是很大的眼睛,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看上去很善良单纯,还朝着孩子伸出了手。

犹豫了好半会儿,那孩子才敢走近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公玉少大手一包,就整个握住了他肉呼呼的小手掌,轻轻扯入自己的怀中,将糕点送入他口中。

“你叫什么名字?”公玉少放轻了嗓门儿,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和昆爷儿待久了,自己的嗓门儿也变得粗犷了很多,如今这样说话,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林孝儿。”孩子咀嚼着糕点,口齿不清地答道。

“孝儿,你爹娘呢?你怎会一个人在此?”公玉少一边用食指替他擦去残留在嘴角的残渣,一边轻声问道。

“不知道,娘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了一个黑老头。黑老头把我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还老打我,我是逃出来的。”林孝儿揉了揉被眼泪刺激的发痒的眼眶,说道。

掀开盖在孩子胳膊上的勉强可以称为衣服的烂布,就可以看见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有些已经结了疤,有些正在愈合,林孝儿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挠,好几次都被公玉少阻止了,被这么脏的手抓破皮肤的话,说不定会感染。即墨楼也不在身边,到时候发生意外,可就不妙了。

“你娘为什么不要你?”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很残忍,可公玉少还是问出了口。

“前阵子村里来了一群人,看见什么就抢什么,家里的东西都给抢光了,爹也被抓走了。娘说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就把我卖给了那个黑老头,他经常买小孩子。”林孝儿终究还是个孩子,尽管他再怎么坚强地忍着不掉泪,晶莹剔透的泪水还是在瞬间侵占了整张小脸,脸上沾着的泥巴也被划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公玉少沉默,捧着他的小脑袋轻轻靠在了自己肩上,紧紧抱着那具瘦弱的小小身体。这世上,或许也就只有人类能做出这种弃儿卖女的事情来。而公玉少更愿意相信,孩子口中所说的娘亲,并非亲生。

又歇了一会儿,公玉少就准备继续赶路,本来轻装上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却多了一个后顾之忧。怎么赶也赶不走,林孝儿就跟牛皮糖似的粘在公玉少身边,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默不吭声地跟在身后。

公玉少有时候走的无聊了,就开始耍弄林孝儿。先是大踏步走得很快,林孝儿身为一个孩子,自然跟不上一个成年人的脚步,需要小跑着,可公玉少却总是突然间刹住,林孝儿一个不警惕就闷头撞了上去。

有时候撞疼了也不说,揉揉脑门儿,呈无辜状望着故作生气的公玉少,小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生怕再次被扔下。

“为什么跟着本少?”公玉少板着脸,假装愤怒地问道。

“你是好人,你不会把孝儿扔下的,对不对?”泪眼汪汪,公玉少最受不了的就是眼泪,这种柔情攻势最适合不过。

苏杭应奉局。

“大人,今日又进账了五箱珠宝。”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弯曲着腰,摩挲着双手,站在一个面向猥琐的人跟前,笑着说道。

“明日就要启程往京了,船只、役夫都准备好了吗?”此人一袭绯色官袍,心中喜悦已抑制不住地展现在唇角,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地掩饰。

“准备好了,这次一定也能给童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下去吧。”他挥了挥袖子,转身欲走,但很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五箱珠宝……一会儿抬到内堂来。”

“是,朱大人。”那个人恭敬地往后退去,差点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倒。

此人,便为苏杭应奉局局长——朱勔!

他本为苏州人,常年混迹于市井,巧舌如簧,练就了一身混混的本事,他所在的苏杭应奉局正是童贯奉旨所建,至今已屹立了十年之久。

这全是为了满足徽宗的玩心,江浙一带的嶙峋美石几乎被一扫而空,经水路运河,千里迢迢,运往东京城。十船一组,称为一纲,世人谓之“花石纲”。

而,为了花石纲的顺畅运输,漕运被放在了一边,漕船和商船皆被强征,全国上下,费百万役夫之工。朱勔这个局长,在这件事上绝对的尽心尽力,只要听闻何方何处何家有奇石异木,便不惜破屋坏墙,贱田毁墓,如今天下萧然,百姓哀怨,已民不聊生。

公玉少到达苏州的时候,正好听说朱勔的花石纲要上路,便前往了码头,一睹真相。

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各种自挂东南枝啊!

浩浩荡荡,足有三五十艘大船,还夹杂着七八艘漕船及数艘商船,每艘船上的役夫不下百人,个个皮肤黝黑,面容憔悴,怪不得民怨沸腾。

不会真的那么不巧,自己刚来,朱勔就去了京城吧?

公玉少心中不安,悄悄退到一边的茶摊上,招来了小二。

“小二哥,问你件事,你知道朱勔朱大人在哪儿吗?”公玉少喝了口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那小二哥甩了甩肩上的帕子,爽快地答道:“您是来找朱大人的吧?今日可不巧,花石纲正要前往京城,朱大人可忙。”

“那他不会就这么去了京城了吧?”公玉少皱了眉头,稍有些担忧。

“那倒不会,通常情况下,朱大人是要留守苏州的,一般运送花石纲都是朱大人手下一个叫贺孜的负责的。您要找朱大人啊,这会儿他应该就在这码头上,您劳累,找找吧!”小二替公玉少倒满了第二碗茶,说道。

“多谢小二哥了。”公玉少微笑着点点头,看向人来人往的码头,视线莫名。

牵过孝儿肉呼呼的小手,公玉少与他找了一处离应奉局近一点的客栈,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到时候要是被琉璃白的人发现,翻墙逃进应奉局也快一点。

如今在这苏州,谁敢搜朱勔所在的应奉局?

那简直就是茅厕里打灯笼!

今夜月儿圆圆,不知道第五在干什么呢?有没有调戏东京城里的小白脸说自己比他们好看?有没有背着自己去偷邻居家的鸡鸭鱼鹅顺带栽赃给自己?有没有半夜跑去厨房偷吃被陈叔当贼打?

以前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思念,总觉得李白那个老头子对着个光秃秃的月亮说出的那句“低头思故乡”,很没有内涵。如今看来,古人的智慧终究是比自己上了一个档次的。

原来,一个人晚上睡不着,看着月亮,会想起那么多事情。

曾经的记忆在这一刻潮水般汹涌而来,禁不住潸然泪下,那时候的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么?

若早知道会有此结局,还会放他走么?

明明那么心疼。

纯粹自己找虐!

“哥哥,你不睡么?”孝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朦胧的睡意。

低头,暗暗压下被月亮召唤出来的心事,回头的时候已戴上温柔的笑意,公玉少道:“一会儿就睡了,吵醒你了么?”

“没,只是窗开着,有点儿凉。哥哥,你哭了吗?”孝儿一只胳膊撑着自己,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呵欠,问道。

“我怎么会哭呢?夜风吹疼了眼睛而已。”公玉少连忙回过头去,迅速用袖子抹过面庞,将那轮透亮的明月关在了窗外。

脱下靴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搂过孝儿,拉过被子,让他蜷缩在自己胳膊弯里,那样比较暖和,自己也睡得安心点。

一个人的苏州,总是特别孤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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