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间

那人看着错愕惊叹的她,五味杂陈地一笑,又将适才之言再度问了遍“周娘子,可愿为我破例?”泪再度涌上她的眸子。

又过了半响,她才像是回过神儿般说道:“愿意!”泪已决了堤般倾泻而下,顷刻间整个人都被这男人揽入怀里。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周允贤忍不住哭了起来。

来者,不,他就是朱祁镇,微服私访的大明天子朱祁镇,她的郑齐,元宝,她的卡基亚!周允贤只感觉像是在梦里般,下意识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腹,似是怕他是虚无缥缈般一阵风就走了。

他好似变魔术似得,将一件带着飞毛边的与自己身上衣服同色的锦缎斗篷披在了周允贤的身上,系好了带子嗔道:“傻丫头,那么冷的天,也不知买件斗篷给自己,就知道顾着别人的身体,也不想想自己!”他扬着下颌,话说得吊儿郎当却满是暖意的爱。

只是在触及她的手时,朱祁镇剑眉一蹙,心里恨恨的。

面前的朱祁镇披着深蓝色毛领斗篷,开口处露出他常穿的那件银灰色盘领袍子露出白色交领的里衬,脚上穿着她往年为他亲手做的一双鹿皮高腰靴子,头上戴着貂毛护耳。他这样子,不由得让周允贤想起七年前的那个除夕,在周家后院门前舞梅的他。

她含泪而笑,话语却有些哽咽道:“你可好?”

朱祁镇挑眉,不答反问道:“你好吗?”

周允贤吸了下鼻翼,犹豫了许久才苦涩地道了声好。

朱祁镇瞪了她一眼,埋怨道:“好?好个屁!义诊义诊,到时候看你拿什么交房租!告诉你啊,别指望我。这个闲事我不管!”

周允贤含泪笑了。这个人啊,没有变还是她的元宝!

一旁的丁香和药锄,乐得嘴都笑歪了。

周允贤余光瞥见路上行人都在往他们身上瞄,眼光都有些不对劲儿,脸上不禁一红,悄声对朱祁镇道:“我们,去我住的地方说话吧,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听得朱祁镇却是笑了。

第一次,他跨入了这座“府邸”对于周允贤租的这套房舍院落,朱祁镇心里觉得,好是好,但还是有些遗憾,遂蹙起了剑眉。

周允贤话中也带着些许往日的戏谑:“这屋子自然比不得宫里富丽堂皇,宽敞豪华,就请郑大公子将就些吧。”或许,此时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见到朱祁镇来此,她的心里是怎样的复杂。

朱祁镇白了她一眼,自说自话似得说了这么一句:“整整需要扩建出一半才可以居住!”倒是引起了周允贤的好奇疑心。

“就,就三个人,要这么多屋子院子有啥用?”

“你男人还活生生地站在你跟前呢,难道你在阳间也能喝孟婆汤忘了不成?亏得你还是当娘的,男人忘了也倒罢,怎么孩子也忘了?不止孩子,还有父亲和祖母呢,你也忘了不成?”

闻言,周允贤不禁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睁大了双眼道“你的意思是…”还未等朱祁镇说话,丁香便忍不住道:“奶奶,爷今儿上午就来了,已用一定金子买下了这套房舍院落!”

周允贤更吃惊了“你…”了半天,都不知该说什么,瞧着面前朱祁镇的模样,却是一脸的得意。他不会是要…

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朱祁镇严肃了道:“你放心,我们的事,父亲和祖母还未知晓!不到合适的时候,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等过年,我就说前方战事吃紧,实在不好带着你回去看望。不过你得回去一趟,如此才不使让他们疑心,在家多住些天再回来。”

周允贤勉强一笑道:“元宝,谢谢你…”心底却感激而苦涩。

朱祁镇道“谢我干嘛,你又来了,给你说了几千遍,别跟我来这套!周允贤这才分别半年你就把老子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郑齐模式,刀子嘴豆腐心,周允贤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就连他此时,掩饰在戏谑嗔怪后的苍凉,悲情无奈,周允贤都是看得出来的。但,她还是配合着他戏谑于外。

周允贤一句“郑大公子的话,小女子又如何敢忘了呢?”自以为是笑着说出的,但其中压抑的相思之苦和想见,却又怕见了面不知如何处置之间尴尬的无奈,也毫无遗漏地落入他的心里。

丁香和药锄,此时回避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此时,朱祁镇不再郑齐,他俊逸的双眸噙满了泪水。

周允贤也是如此。他再度将她揽入怀里,哽咽道:“允贤,你说我该怎么办?允贤,说好了我们不再见面,说好了我放手。可我却总也做不到,心里根本无法真正放下你。”

“元宝,元宝…”周允贤只是哭,哭着唤他元宝。也只能哭,真心不知该如何说。她也舍不得他,放不下他可又无法再像以前那般心安理得地与他并肩而立,长相厮守。因为,她已然不配了。

她知道,忘不了她,放不下她的祁镇是有多痛苦。她不想他这么痛苦,只得狠下心道:“废了我的后位,再娶一个新后吧!”

朱祁镇一怔,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眼底划过一抹痛色。周允贤知道,他不忍心这样做,根本不可能这么做。于是,换了个说法道:“就说我得重病死了。将我从族谱中除名。然后,重新选一个新皇后,试着宠爱她。这样慢慢的,慢慢的就会放下。”

说着,她的泪却像黄豆似得,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朱祁镇摇着头大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除非我死!”

周允贤厉色喝了声:“朱祁镇!”朱祁镇看着她,听她声讨道:“朱祁镇,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放我自由吗?怎么?你的放手就只是让我出宫却依旧将我困在皇室族谱里,保留我的后位,将我拴在你皇后的名分上,然后让我守一辈子活寡吗?”

“允贤——”

“朱祁镇,你,我们今生缘分太浅,太浅了倒不如早些断了倒干净。这么藕断丝连真心没意思的很。”

朱祁镇落寞地说出一句:“好吧,你多保重!”便好似逃跑一般头也不带回地夺门而出,看都不在看她一眼,又完全不顾两个丫鬟在后面哭喊,径直走出了这座让他痛彻心扉的地方。

屋子里,周允贤已扑在床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

仁寿宫后院的树荫下,两道黑影一前一后。说出话,声音都是女人,年轻的女声带着幸灾乐祸的笑语。

一席“哦,是吗?你看清楚了,陛下果然是从周允贤那里出来的?周允贤还哭了?这么说,他们一定闹得很凶吧?”便是站在柳树下的女子所言。蒙蒙的月光下,她眉梢上挑,嘴角挂着笑。

她身后的女子道:“姑娘放心,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柳树下披着黑斗篷的女子沉声道:“既然如此,下一步,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不必我们亲自去说,懂吗?”

那自称奴婢的女子说道:“奴婢明白!”

“我们分开走吧,让别人看到可就不好了!”女子说罢,一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徒留那同样黑斗篷,自称是她奴婢的女子矗立在那里,看着她远去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果然五天后,一则关于周皇后另有相好的谣言,好似瘟疫般在紫禁城里流传开来,而且传得像模像样有鼻子有眼不得不让人相信。至少,皇太后孙氏是相信了!

这时,朱祁镇却还没有离开保定。

那晚,从周允贤住处出来后,他便找了一家驿馆住了下来。那驿馆距离她每日行医的地方,只隔着一条宽阔的道路。回去后,他辗转想了一夜周允贤声讨他时的每一句话和声讨时的表情。

傻丫头,又是只想着他。为了不让他陷入相思之苦,宁可让他恨上她,让他怀疑他心里有了别的男人从此断绝念想。

她呢?允贤不是绝情之人,她又何曾放得下他?

他知道,周允贤x之所以狠下心说出这么一番听似声讨责难的话,完全就是为了让他断情,单单只委屈她自己!

正想着,只听得“咣当”一声儿,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朱祁镇下意识地扭过头看究竟。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微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袁斌和同样便服而来的司礼监执笔太监沈顺。

沈顺见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爷,宫里出事了!”气喘吁吁。

朱祁镇冷笑道:“怎么?我这才走了十天,宫里就翻天了不成?宫里出事了,难道皇太后是吃闲饭的不出来管一管吗?”

袁斌沉声道:“陛下,这事还就是仁寿宫挑出来的!”

朱祁镇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顺的一句:“太后下诏,废了周娘娘的后位。”就好像晴天响了声炸雷般震得朱祁镇头嗡嗡作响,都快要炸裂了他的脑袋。他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地看着他们,半响不言语。

“万岁爷,万岁爷…”

须臾,朱祁镇冷笑了声儿道:“哼,她怎么不把我也一起废了呢?”唬得沈顺和袁斌面色“唰”地一下白如银纸。他们面面相觑,想皇帝是魔怔了,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随心说得出来?

袁斌试探道:“陛下,这样的话…”

“怎么?以为我魔怔了吗?好,好废的好!尔等与朕一起回去,朕要请求皇太后,要废就把朕也给废了岂不更干净。走吧!”

说着,人已穿好了靴子披上了斗篷,徒自走出了客房。两人只得喊着“公子,相公”一路追了出去。

皇太后那以皇帝名义发下的废后诏书,很快便已传遍天下。自然,周允贤没有道理一无所知。

然而,或许也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不是他亲自写下的诏书,打死了元宝,他都不会这么对待她!这诏书,根本就是仁寿宫以他的名义,就像陆游的母亲,非要拆散他们为最终目的!

正统十三年的最后一天,举国欢庆,爆竹礼花冲天而响夹杂着笑闹声儿,举杯换盏的谈论祝贺与饺子上桌后团圆的欢喜。

然而,这一切不属于谈家,更不属于他们。

虽说,朱祁镇扔下了所有的藩王贵胄,扔下了新婚的钱皇后,只身来到这个院落…欢喜却是没有的。

两人立在积雪覆盖地面的院子里,相对沉默良久。天还下着雪,纷纷飒飒,却没有往日鞭炮的红纸相称和舞梅的兴致。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出这天晚上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过了年,我便下旨,让祁钰回京监国,让你义父于谦和他儿子,徐有贞,王敖石亨等人联合辅佐。我呢亲自带兵与瓦剌也先部决战。

周允贤不禁一怔,想要劝他不要去,可是,有什么资格呢?以前是不配了,现在与他还有什么关系?那段情,过去了。

她依旧垂下眼睑,故作平静地说,你一定要小心,为了大明的百姓保重自己,为了新后保重自己,为了深哥儿和庆姐…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他一声断喝,够了!允贤,你能说句为了你吗?听得周允贤泪如雨下,眼眶子上凝结了雪花与泪在一起,一阵寒风虐过,似钢针般刺痛了她的眼睛,更刺中了她的心。

允贤!朱祁镇拉过她的手,瞬时将她带入怀里道:“不是我要废了你,不是的!我要她连我也废了岂不干净,她却不答应。”

她望着他含泪道:“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没有恨你,也没有怨你。陛下,你回去吧。回去陪伴新皇后,你这么丢下她…”

一声儿“陛下”听得朱祁镇的心一阵疼痛,却见她的脸已被泪水洗得惨白。她言不由衷,她又言不由衷!可听她说,让他回去陪伴新皇后,明显就是吃醋了!她的心里,还是爱他,在乎他!

允贤,她嘴上说得那么绝情,那么狠。可心里呢?

只是,这次是他们诀别的最后一面了。自从他被迫娶了钱氏后,他便知道与允贤是不可能复合了。尽管,她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受到来自太后的威胁与钱锦鸾的嫉妒,伤害

不得已为之。但她的性子,又如何会与别的女人分享爱人?

即使,自己已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碰钱氏…

想到她的醋意,他心里是甜的。然,想到诀别,他的心却是难以承受的疼痛。朱祁镇一笑道:“能再唤我一声儿元宝吗?”

周允贤抬起泪眼,忍着心痛唤了声:“元宝,卡基亚…”朱祁镇苦涩一笑,心底五味杂陈。这辈子,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能再唤他元宝,卡基亚,他就满足了。还有金玉镯…周允贤又说,来世,你记得去永庆庵的西厢房桂花树下等我!

朱祁镇一笑,道了声好。寒风虐过,他转身离去,徒留落寞的背影让周允贤感到心在滴血,天晓得她又多舍不得他,多想开口说出一句:“元宝,别走!”多想扑上去与之相拥,留下他!

可是,她再也没有这个资格了吧!

心里却忆起他们相识,相爱的往事…

思想间,耳畔传来药锄的话语,带着些许嗔怪和怜悯:“大奶奶,爷走了,奶奶为什么不留下他。你们何必如此…”

然,周允贤却好似被冰雪冻住了般,一动不动的看着朱祁镇离去的方向,泪麻木地流着,就像永不干涸的泉水般。

丁香恨恨道:“这一切都是那个钱锦鸾使坏,都是她的诡计拆散的万岁爷和娘娘!就算娘娘忍得下这口气,我忍不下!”言毕,她便追了出去,不论药锄在身后如何喊她。

药锄为难地看着雪地里的周允贤:“娘娘,丁香姐姐她…”

周允贤依然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到药锄在说什么。她又如何看不出钱锦鸾的心机,看不透她善良贤淑的伪装?

“允贤,太后老娘娘也是太心急了,担心陛下不肯册立新皇后才出此下策,将你的家里人投入诏狱的。起初,陛下不愿意,说就算太后将谈家灭了族,他也不会废了允贤册立别的女人。”

“后来,我劝了陛下,说允贤不是那种为了儿女之情,就不顾骨肉的无情自私之人。若陛下不设法说通了太后老娘娘,搭救谈家母子,她怕是不会原谅您,又如何还会心存旧情呢?”

这么一番话,钱锦鸾说得就像是真的般,笑颜如花,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也毫无情敌相见的仇视和浓郁的火药敌意。这让不知情的人看去,还以为他们是多年的好友,闺蜜呢!

想到这里,周允贤嘴角扬起,勾勒出一抹冷笑。她以为自己会相信她的挑拨离间之言,认为元宝不顾谭家死活?钱锦鸾,我周允贤不屑与你斗,不屑与你争,但却不等于我会被你蒙蔽!你不就是想做皇后吗?好,我让给你。不过,祁镇的心你得不到!

你这辈子,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心!

终于,丁香追上了离去的朱祁镇,累得她气喘吁吁,寒冬腊月里竟出了一身的汗。她平了平心绪道:“万岁爷,您以为,真的是方械为了让自己妹子当上皇后,才设下毒计害娘娘的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

朱祁镇问道:“不是?那是,他们方家与允贤无冤无仇,若不为私利不为攀附皇室又何必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万岁爷…”丁香遂将半个月前,钱锦鸾来此与周允贤说的一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朱祁镇,只惊得朱祁镇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丁香。瞧着他如此表情,丁香的心一下子凉了。

朱祁镇问道:“丁香,她真的是这么跟允贤说的?”

丁香冷笑道:“怎么?万岁爷不信奴婢?还是怀疑娘娘派奴婢来,编瞎话挑拨离间,破坏您与新皇后的感情?”

朱祁镇的一句“不是!我不会怀疑允贤,不信她!我知道,允贤没有相信钱氏的挑拨之语。不然,最后一句她便跟我说了。”犹如寒冬吹过一阵春风般,暖化了丁香适才寒了的心。

“丁香,有的时候,报仇不是非要灭了仇人的身体。你懂吗?允贤所遭遇的痛苦,我会让她用一辈子偿还!”

朱祁镇都将心里的话倒尽,丁香还有不为周允贤感动的?“万岁爷…”

朱祁镇道:“你回去吧,好好伺候允贤,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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