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丧仪
第一百零五章 丧仪

“卡基亚…”

“嗯?”

望着坐在对面监督宫女內侍们布置灵堂,扎丧花的朱祁镇,周允贤满心知足地说道:“有夫如你,允贤夫复何求?”

朱祁镇疼怜地问道:“允贤,适才,面对太后的指摘和冤枉,你为何不给自己辩解几句呢?”

一句“有你在,我还费那功夫作甚?”听得朱祁镇心头不禁一颤,甜蜜和责任,仿若两条支流的江水般合流交汇着涌上他的心海,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坚实如磐的心房。

从中,朱祁镇深深地感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

抬起俊逸的脸庞,将目光柔和地胶着在周允贤挂着泪水的脸上,与她泪光盈盈的双眸相对。朱祁镇说:“允贤,从今日此时起,你就跟我待在一起。”

朱祁镇话中的意思,周允贤自是明白。

然而,宫里的规矩和祖宗的制度,却是不可忽视的。作为皇后的周允贤,须得亲自主持丧礼,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宦诰命,藩王王妃侧妃等人,根本不能时时刻刻跟在皇帝身边。

故而听罢朱祁镇所言,周允贤心里纵是温暖甜蜜,现实却让她苦涩不已却又不得不遵循。

她提醒道:“祁镇,这如何能行?被你护在羽翼之下,我自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忘了,我不但是你的妻子,还是大明的皇后,得主持丧礼走不开的。”

朱祁镇一面往炉子里扔着方口纸钱,一面冷幽幽地说

道:“不是还有她吗?”

周允贤自是明白他所言之“她”到底是谁,遂叹息道:“太后年岁大了,地位又高于太妃,如何能为卑下者守夜治丧呢?”

朱祁镇一语双关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周允贤颔首道:“我会小心的。”

瞧着这样的周允贤,已换上了麻黄的斩缞,跪在太妃的装殓棺椁前的蒲席上,与丫鬟们一道扎纸花。泪光点点,哀戚不已的样子,仿若雨打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看得他不觉既心疼爱怜,又赞赏欣慰。他的允贤医术高明,善良贤惠!

“卡基亚,我以为,用我的医术和养生之道,便能让老娘娘长命百岁凤体康健。真没想到,明明眼看着她老人家一天好似一天,心里欢喜得紧。却没想到,没想到她却忽然…”

越说,越觉得伤心。

尤其在她转眼,瞬到灵堂上摆放的暗红色,龙凤长方形的平稽棺椁时,忆起老太妃的慈爱,对她医术的欣赏,对深哥和庆姐祖母般的怜爱。虽只有数月的情分,却让她感到异常的幸福。

想到这里,周允贤的泪,便好似洪水泛滥了般倾泻而下。

朱祁镇瞧着心疼,不禁哀叹了声儿,挪到了她身边跪下劝慰道:“你已经尽力了。老太妃喝了固元汤,不也比往日精神了许多吗?”

其实,他是很想将周允贤揽入怀里宽慰的。

可是,这大丧期间,即便是太妃薨世,帝后帝妃也不得有亲密之举,以免落得不孝之名。不为他,却是为了周允贤!

想起适才,周允贤的那句“眼看着老人家凤体一日好似一日,怎么突然就,竟是这般的毫无征兆…”

还有一进门时,太后说的那番责怪允贤涉嫌毒害老太妃的话语,都让朱祁镇确定了一个事实——赵老太妃是被人在固元汤里下了药,为的是用老太妃的辈分尊富贵来陷害允贤!

到底是谁这般狠毒?杜鹤宏已然是死了,还会有谁呢?

恰在此时,周允贤转脸,泪眼蒙蒙地看着他,用他们隐晦的亲昵称呼道:“卡基亚,你说,会是谁要害我呢?”

低头沉思了一阵儿,朱祁镇方幽幽启口道:“这,我倒是一时想不出会是谁了。不过,你放心,适才,我已吩咐了王振暗查此事,制衡协同起见,我又让锦衣卫监督配合。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了吧!”

周允贤颔首,不再说什么了。她相信元宝!

然而,令他们都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镇说到后面的一番话,竟半字不落地落入了藏于寝殿灵堂帘幕后的女子耳中。

女子闪身离去,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因宫里的老太妃薨了,全国皆禁管乐丝竹,结婚嫁娶等一切娱乐喜庆活动须得一年后才能恢复,就连皇帝早朝,也免去了三日以示哀悼和孝道,只在乾清宫暖阁召见大臣商议朝政。

毕竟,太妃也是先帝的女人,当今皇帝的长辈庶母。

老太妃的丧礼,哭灵,接待吊唁而来的诰命,王妃侧妃等一切诸事,朱祁镇都交给了皇后周允贤做主料理。

起初,对此孙太后是一百个,一千个的不赞同。

眼看着立在自己面前,头戴黑色头冠,身着缟素,却在她看来,对于赵太妃之死,无半分真心伤怀的朱祁镇立在自己面前,听着他坚持己见地要求,让周允贤以大明国母的身份,主持赵老太妃的丧仪,孙太后就有说不出的气恼和怨怼。

她砸着凤头拐杖,风韵犹存却又掩饰不住岁月痕迹的脸上,满是不信和怨恨。她说,周允贤涉嫌谋害老太妃哀家没有即刻让皇帝软禁了她,派人监视等待废黜诏书下达,就算够宽赦了。怎么还能让她以皇后之尊,主持丧礼呢?”

一句“涉嫌谋害老太妃”激怒了朱祁镇。

他瞪着孙太后,大声儿质问道:“朕再说一遍,允贤没有谋害老太妃,没有!允贤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你可听说她害过谁?就连屡次与她抢男人的钱氏,她都未曾因此起过杀心,何况是老太妃,一个喜欢她,将她视为女儿的人!”

他步步逼近,扬着青涩无须的下颌,挑眉,衅燃地睥睨着,毫无意识往后躲的孙太后斩钉截铁道:“太后,朕警告你,若你依旧固执己见地认为,赵老太妃的死与允贤有关,玷污她的名声儿冤枉她,让允贤再有任何差池,少了一根头发,你可仔细着,让仁寿宫成为修罗场,朕也再所不惜!”

孙太后的一个“你——”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合着舌尖被咬破后流出的腥甜。

此时的她,看着这样的朱祁镇,愤恨,怨怼,无奈又有些无可名状的敬意五味杂陈,一股脑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朱祁镇不等她多想,多说,挑起俊逸的剑眉,不羁地睥睨着表情变化莫测,心情复杂的孙太后。话也说得一如既往的巻狂无忌:“朕怎么了?你以为,朕做不到吗?还有,大乱之际看紧了那个贱人!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贱人?哦,他说的是钱锦鸾。还有皇帝咬牙切齿地引用的这句圣人的话,后面的意思她还不明白吗?

是啊,毁了一个周允贤事小,若是因她让大明蒙尘…

想到这里,孙太后下了决心,答应皇帝的请求。她镇定了心神道:“皇帝放心,哀家不会让她出来作怪!她,没有了杜鹤宏也翻不了天去!哀家,也不会在调查结果之前对皇后有任何举动。不是哀家怕了你,而是为了皇室的清誉!”

朱祁镇也做出了态度说,这事大概已有人知晓,为了皇后的清白,朕已让王振派东厂的幡子联合锦衣卫去调查了!

孙太后如释重负般地道了声好。

朱祁镇似笑非笑地挑眉说了一句“那,朕就多谢母后了。”言毕,便以前朝还有事情处置为由,转身离开了仁寿宫的正殿。

郕王朱祁钰接到皇帝的旨意,原是准备启程回封地的。却没想,在此期间,却又意外地接到丧报,只得派人回去将自己的家眷带来汴州,与自己回合,一起奉旨连夜赶往京城。

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头几天的哭灵,在老太妃薨世停灵的第五日丑时末,身为王妃的汪美麟,带着侧妃杭紫苏,并几个郕王的侍妾才换上了斩缞进了宫。

周允贤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至于郕王的其他侧妃,姬妾,都远远地打发在了后面与其他藩王侧妃在一处。

当罩在紫禁城西天的最后一道残阳,渐渐在黑幕下消殁时,一天的哭灵之礼才算结束。当前来哭灵吊孝的诰命夫人和奔丧回来的五公主并藩王王妃们,纷纷离开了喈凤宫时,周允贤已疲累得,好似一滩泥般瘫坐在了蒲席上。

郕王妃汪美麟已踏出了门槛。就在她正欲离开时,忽听得伺候皇后守丧的周家陪嫁丫鬟丁香等人惊呼:“娘娘晕过去了!”惊得她浑身一颤,赶紧又折返回来与丁香,药锄等人,将昏厥在灵堂最前端席子上,主持丧礼的周允贤,扶到了偏殿的紫檀木锦榻上休息,让两个小丫头为她打扇纳凉。

转身,还未等她吩咐宫人们打开门窗时,便听得丁香利落道:“药锄,秀菊快将门窗打开透透气,适才在正殿那么多人闷着,别让娘娘伤心之余,再中了暑就了不得了。”

继而又吩咐了桂枝,打了热水过来,为周允贤擦脸。

黄莺蹙眉,不解道:“既然怕娘娘中暑,为何,为何还要在这么大暑天儿,给娘娘用热水洗脸,而不是端来冰块儿解暑呢?”此时,她已在皇帝的安排下,回到了喈凤宫。

丁香搅着手里的帕子,为躺在锦榻上昏迷的周允贤擦拭,一面耐心解释道:“这么多人都挤在一处哭灵,还有十来个道士尼姑在旁超度念经。喈凤宫本就不大,哭灵的时候又不能开窗,能不闷得慌?用热水洗脸,为的却是驱寒。”

“驱寒?”

黄莺更加疑惑了,大热天儿的哪里来的寒气?

丁香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娘娘说,越是暑热天儿越容易人受寒。天气暑热,人们多贪凉怯热,积攒了寒气在体内,岂不闹得秋冬不宁,风寒不受?”

听了这话,汪美麟欣慰地含泪浅淡一笑。

她走到锦榻前,垂足坐在周允贤身边。

看着这素日的好姐妹,因为主持丧仪累得七荤八素的样子,汪美麟心里便有说不尽的疼惜。

适才,跪在周允贤身后,向老太妃的棺椁灵位磕头痛哭时,泪是一滴,也没有比别人少流,就像决了堤的河坝般。

然而,这眼泪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哀痛。凤棺中的这个女人,她是生是死,并不能引起她过多的悲喜。她不过是先帝的妃嫔,她丈夫的庶母而已。既没有血缘,更没有感情,只是出于对长辈离世尽到礼仪罢了。

而此时,瞧着周允贤因忙碌伤心苍白消瘦的脸,想着丧仪哭灵结束后,她累得瘫软在地的模样,汪美麟终是流下了心疼的泪水。她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周允贤外侧的皓腕上,仔细感受了下她脉搏的跳动频率。

心下嗔怪着,这傻丫头,喈凤宫与长春宫,都在西六宫,路途不算远,只要每日丑时过来便罢,又何苦…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殿有宦官的击掌声儿,想必是太后或者皇帝前来祭拜。她满心担忧,来者是太后就麻烦了。

若是让她看到允贤这样歪躺着,话不定说得多难听。

就在她想好了应付之辞,起身欲去时,一道熟悉的男声传入耳膜:“允贤可好?真是,都怪朕,早知她累得这样就不该让她…”听到来者是皇帝,汪美麟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话似是在跟外屋的丁香说的,满是自责和懊悔。

由此,她不禁想起祁钰。其实,祁钰对她也算宠爱。然而这份宠爱,比起杭侧妃却不及万一。起初,祁钰还是遵守承诺让她继续行医,效法周允贤在郕州搭设棚子为民众义诊。

然而,不过两个月…

汪美麟清晰地记得,回到郕州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刚从外面看诊回到王府,还未喘口气休息呢,朱祁钰便像是贼上墙火上房般冲到她的寝室中,狠狠地将她的药箱砸在地上。

眼见得药箱被他摔在地上,用力过大箱子盖儿都摔得劈开了。里面的银针,诊垫等医物撒了一地就像被他砸得七零八碎的心一般让汪美麟倍感委屈。

她含泪痛心道:“祁钰,你这是在干什么?”

朱祁钰冷笑一声儿,咬牙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她道:“我干什么?我要你出去行医,不是让你胡乱什么男人的身体都可以看可以摸的!汪美麟,你要脸不要,都已经有了丈夫,竟心思还那么野。难道我还不能满足你?”

她含泪道:“祁钰,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是摸了他们的身体,可是那也是为了给他们治病扎针,必须要摸清穴位跟你说的一点没有关系。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信你?你让我信你什么?哼,还是紫苏说的对,你一个王妃又不是医婆药婆,干嘛整日往外面跑着给人看病,丧失了王妃的身份不说,还让孤王在人前抬不起头。”

又是紫苏说的对!那么你呢?你也认为是这样吗?

爱有多深,受的伤也就有多深。

她眼前的这个为她深爱的男人,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曾给予她半分,还这般拿话羞辱她误解她,又如何不让她失望寒心呢?

思想间,朱祁镇已不知何时坐在了锦榻上,将昏昏欲睡疲沓不堪的周允贤抱在了怀里,一面抚着她脸上的泪水一面嘴里念着:“周允贤啊,你非要将自己累死了才罢休吗?你这个傻妮子,死心眼子!早知如此,根本就不该让你主持丧仪了!”

这时,周允贤已幽幽转醒。睡了一觉,果然比适才精神多了。适才,朱祁镇在她耳畔的低语,她是听到了心坎里的。又是一睁眼便见自己在他怀里,不禁展颜弱弱地一笑道:“元宝来了。”

丧礼期间的朱祁镇,虽然不必整日斩缞在身,却也是一袭天子居丧缟素,头上戴着黑色小冠上也轧着白色的孝带,没有勒着网巾。

翻了她一个白眼,朱祁镇皱了下鼻翼,十分不满地哼了声儿道:“嗯,我要是再不来,可就要出人命了!”

话说得嗔怪,然屋里人却都能听出他满满的心疼之意。

一句“你啊,非要在这个时候逗我,难道不怕我落得不敬太妃的骂名吗?”周允贤是憋着笑问出来的。话语中也带着几分嗔怪和撒娇使小性子的感觉。然,却是满心的甜蜜和怜爱。

朱祁镇扬着下颌,挑眉道:“今天最后一次啊,我还是请太后出山主持丧礼吧!至于你,老老实实地回长春宫休息去!”

“那怎么行,平白的…”

朱祁镇扬起剑眉,十分霸道任性地说道:“怎么不行?朕就说,因太妃不幸辞世,你伤心过度,又连日来主持丧仪累坏了身子。太医院院使说了须得静养。看看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看着眼前这一幕,汪美麟含泪一笑,既羡慕又欣慰。

羡慕皇帝陛下对允贤的疼爱和宠溺,专情和信任,尊重支持。欣慰,也是源于此!虽说,自己遇人不淑,芳心错付。但,允贤嫁得有情郎,又有了一对儿可爱的儿女,比她幸福这就足够了。

这时,周允贤问道:“元宝,看到麟姐姐了吗?”乍听这句,朱祁镇懵了一下。汪美麟赶紧屈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直到这时,朱祁镇才注意到,汪美麟也在此处。

他轻快地说了句:“弟妹起来吧!多亏有你照顾贤儿。谢谢。”话虽是在和汪美麟说,然而一双俊眸却又胶着在了周允贤的身上。

汪美麟道:“陛下说得哪里话,在妾身心里,贤儿永远是妾身的妹妹!”她这一语双关,心底埋藏的苦涩与寒心,聪明的镇贤夫妇,又如何听不出其中端倪?是以,他们也不便再多此一举地问她祁钰对她如何,免得出言刺伤她了。

“元宝,你说,让太后出来主持丧仪,我觉得十分不妥。还是那句话,太后年岁大了经不得了劳累。你即使再恨他,也不能明面上这么做,毕竟对你不利。再则哪有尊者为卑者守丧?”

朱祁镇心头一暖,柔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转脸看着汪美麟,对朱祁镇建议道:“不如,叫麟姐姐先替我几天,待我吃几幅补气血的药膳,精神好了再回来。好吗?”

还未等朱祁镇说话,汪美麟却惊慌道:“这如何能行?在宫里为先辈主持丧仪的,只能是当朝的皇后!姐姐是王妃,怎么能越俎代庖?允贤,你可真是伤心糊涂了!陛下,不可听她的!”

谁知,朱祁镇却挑起眉梢,话说得理所当然道:“朕看这事,也未必不可。你是皇后指定,代理主持丧仪的王妃。只要在众人面前,宣读了皇后的懿旨,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了。就是朕,若是朕有了意外或外出,需祁钰暂时监国也可以颁诏书说明缘故的!”

周允贤殷切道:“是啊,麟姐姐,你就当帮帮贤儿,好吗?”

见此,汪美麟叹息了声儿,只得答应了他们夫妇的请求。

就这样,周允贤在朱祁镇的一路护送下,回到了阔别五天的长春宫。当晚,她便让丁香拟定了皇后的懿旨。

次日丑时初刻,当皇后懿旨被丁香,在喈凤宫宣昭后,主持丧仪之人便暂且换成了郕王妃汪美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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