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惊魂
第七十九章 惊魂

一道急促的女声询问在长春宫内院扬起:“请问,皇后娘娘在吗?”

茴香蹙眉,仔细辨认着眼前这陌生的宫女问道:“你是…”

那道急促询问的宫女道:“我,是皇太后仁寿宫的都人墨玉,奉了太后老娘娘的命令来请娘娘前往仁寿宫为太后看诊!”

瞧墨玉神情急切的模样,寒冬腊月地,额头上竟因她的奔跑沁出了层层汗珠,不知是跑得太猛,还是被冻得厉害,一张粉嫩的脸儿红扑扑的。张口话也说得气喘吁吁的,想必太后的病一定很急了。可是,可是皇太后病了不是有太医可以看诊吗,为何非要请娘娘?

墨玉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疑虑,故而解释道:“皇后娘娘医术精湛,妙手仁心,在民间便有活菩萨的美誉这是人尽皆知的。太后老娘娘说,除了皇后,太医院的那些太医的医术她都信不过。”

“可是,娘娘她…”茴香说着,下意识地转脸看向体元殿的窗棱,清水挂面般的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平日,周允贤在备考复习医书,研读药理著作时,谁都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的。

恰在这时,一道熟悉清亮的嗓音,划过两人的耳膜。问话中带着笑意:“呦这不是仁寿宫的墨玉吗,真是稀客,怎么想起来我们这里了?”

两人闻声转脸,便见一袭月白色短袄,粉嫩红色长裙外罩浅紫色比甲的丁香正抱着个鎏金手炉立在她们身后,笑意莲莲地看着她们。茴香叫了声儿“丁香姐姐”遂将墨玉适才所请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丁香。

末了,她有些作难道:“你看这如何是好?”

周允贤的性子,丁香最清楚不过,病者大于一切,生命高于一切的。遂利落地说道:“你等着,我去禀报娘娘。”说着,也不看茴香,便端着火炉掀起体元殿的加棉锦缎门帘,推门进入了殿内。

“脾胃俱虚,右手脉象阴阳俱虚,即足太阴经与足阳明经具虚所致。疾者则胃中空虚,少气,呼吸艰难,四肢逆寒,泄注不已乃为脾胃俱虚…”

“治疗腹胀噫气,食则呕吐,泄溏下,口干,四肢沉重,易怒,不愿闻人言语,健忘,喉痹可用补虚药物。比如黄连三克,禹余粮六克,白术九克,大麻子十五克干姜九克,桑白皮二十四克和大枣二十克。”

“白术,厚补,人参,墨玉,茯苓,麦燮,曲和芎劳各九克,可以治疗脾胃俱虚,饥寒疼痛不堪的症状。”

体元殿内,周允贤坐在紫檀木书桌前的圈椅中伏案,一面口中默念《千金方》中的病例用药,一面提笔在空白线装本子上作着记录着,或者在平日查看温习的医书上做记号,表明功效和处方。

一心只在温习医理的周允贤,哪里听得到殿外的声音是非?此时的她,真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钻心只在医书上了。直到丁香朗声唤道:“娘娘!”她才似是回过神儿般从书上挪移了目光。

周允贤嗔怪得看了她一眼道:“干嘛呢,这么大声儿?”

丁香道:“娘娘,仁寿宫的女官墨玉过来说,太后老娘娘身上不舒坦,还请皇后娘娘移驾,前往仁寿宫为其看诊。”一面说,一面将手里的鎏金手炉放在了长春宫体元殿的黄花梨贵妃榻的方几上,打开炉盖儿,从香袋里捏了一把苏合香撒在里面。

苏合香芳香开窍,止痛安神,即便不与冰片等药物合成丸药,也是一个难得好的香料。当初,她在永庆庵救助身患霍乱的灾民时,朱祁镇担心她睡不好觉休息不足伤了自家身子,便在药材箱里夹带了这个给她。

闻言,周允贤人已从圈椅中站起身一面问:“墨玉可有说,太后老娘娘到底因何不舒服,哪里不适?”一面接过了药锄递来的药箱。

丁香问道:“娘娘要去仁寿宫?”

周允贤转脸,挑眉不解地看着丁香问道?“怎么?你觉得,哪里有不妥吗?”问是问,但在她的思想意识中,此时只有病人最要紧。更何况,这个病人还是自己的婆母,亲人呢?

丁香笑了笑道:“没怎么,我只是在想,娘娘是坐车去,还是坐轿?昨儿我听半夏说,娘娘常坐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故,车辕的带子上划了一道缝儿,虽说已拿去了宫里的师傅处修理了,却也不知现下可修好没有。”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稍显稚嫩的内侍的声音传入殿内“丁都人,丁都人,娘娘的车子修好了,现下已被方毕公公驾着,送回到了内侍省的院子里,麻烦您给娘娘说一声儿!”是半夏!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丁香掀开门帘儿冲那内侍吩咐道:“半夏,娘娘这会子要去仁寿宫为老娘娘看诊,你即刻去内侍省让车夫方毕驾车过来伺候娘娘!”

半夏应了声是,便转身跑出了长春宫。

皇后的车驾赶到长春宫门口的同时,周允贤也已走出了宫苑大门。但见她一袭藕荷色绣凤的飞毛边斗篷,微微开缝处露出了里面的掐金边子母扣的百子长袄和五谷纷登的大红色马面裙。

三千青丝挽成牡丹发髻在头顶,中央卡着小巧的宝石蓝花簪。额发中分,在头上戴了保暖的与藕荷色兔毛昭君套儿。

身后跟着丁香,墨玉和药锄,桂枝等丫鬟女官。与以往一样,那漆皮药箱依旧提在皇后周允贤自己的手里,跟着的丫鬟手里却空空如也。

方毕知道,周皇后的日常起居,能自己动手的,绝不劳烦宫里的女官丫鬟。因为在她的心里,伺候在长春宫的这些大丫鬟女官是她的仆人,更是姐妹朋友。大明的后妃多出自民间,但这些女子成为了后妃却变得娇惯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家的朴实勤劳一扫而光。而这位本出身官宦的周皇后,却没有半分的皇后架子,对人温柔和蔼,可亲可敬。

更难的是她精湛的医术,菩萨般的心肠。

听沈顺说过,正统七年,京城外的那场难民引起的霍乱,便是她研究出了治疗的方案,用艾灸治好了难民的疫症。皇后不但治疗他们的病痛,还温言软语地宽慰那些失去亲人,或是对自己病症不报希望的难民,使得那些灰心丧气的病者有了求生的本能,治疗起来也有了显著的效果。

彼时,听得沈顺的话,他便在想。用妙手仁心形容周娘娘的医术医德,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这般好的女子,难怪万岁爷那么喜欢她。

自己虽是去势的宦官,却也不能随意触摸后妃的身体。所以,伺候娘娘上车的事宜一向便由丁香等都人丫鬟负责。

入冬后,朱祁镇叫内侍省在准备给太后手炉时,一样给周允贤也准备了名贵的红碳手炉。是以,此时坐在凤辇中的周允贤手里就捧着个鎏金手炉。里面烧得碳球是红色的,极暖和不疼手烟雾也少,捧着舒服。

丁香和桂枝两个丫鬟,坐在她两边。墨玉,则坐在侧坐的长凳上。周允贤看向她问道:“墨玉,你能告诉我,太后老娘娘到底哪里不舒服?”

呆愣半日,若有所思的墨玉忽闻此言,似是受惊了般一怔道:“是,是太后老娘娘她,她今儿早起时说,说头晕地难受。是那种眩晕。是以,是以,早膳都没有吃,便一直躺在床上。”她说这话时,努力将心神定下,一双不会撒谎的眼眸怯怯地观察着周允贤主仆的反应。

周允贤继续问道:“眩晕?可有眼前重影的感觉?”

墨玉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挑着一侧眉梢,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道:“这,这婢子也,也说不清楚。皇后您医术精湛,待会儿到了仁寿宫见了老娘娘自然便看明白了,何必问我这个啥也不懂的人?”

话落,便引得丁香厉声娇斥:“放肆,有你这么跟娘娘说话的…”话还未说完,便感觉周允贤拍了拍她的手,丁香会意地点了点头住了嘴。

其实,从上车时,丁香就似是察觉到了墨玉的异常。

这丫头,还是皇太后老娘娘跟前的红人,深得老娘娘大恩呢。居然一丝半点儿地不着急老娘娘的身子,眼前现成的大夫,她也不趁机问问老娘娘如此这般如何治疗,竟只坐在那里看自己的鞋面默不作声。

她到底在想什么?

周允贤微微一笑,启口一句“你好像并不担心太后娘娘的安危。”着实唬了墨玉浑身打了个激灵。她眸光游移,却总也不敢与周允贤对视,哪怕一瞬也觉担心会被这位聪慧的皇后看出她心中猫腻般。半响,她扯了下嘴角,颇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句:“不,不是。娘娘误会我了。”

丁香挑起眉梢问道:“误会吗?”

墨玉颔首,嗫嚅了声:“是”心底却好似挑了十五担水般七上八下的,矛盾极了,不知该不该对周允贤主仆实话相告。若是告诉了周允贤,太后老娘娘已然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今日便是以看诊为由诓骗她去仁寿宫为未出世的孩子报仇。自己岂不成了背主求荣之辈?就算这周皇后得知真相,想法避过灾祸也不会感激她。而太后那边,太后会原谅她的背叛吗?显然是不会饶恕的,任何人都不会宽赦背叛者!

可是,不告诉周皇后,任由太后公报私仇,害死周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小皇子,自己良心何在?他们是无辜的啊!再说,还有万岁爷,以周皇后在他心里的位置,若是周皇后母子被害,万岁爷势必不会干休。一查到底,届时,定然不会有我好果子。唉,这可如何是好?

越想,心底越烦乱,越犹豫,两道新月眉蹙得越紧。藏于琵琶袖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暗暗地拽住了褶裙。恰在此时,耳畔传来丁香的呼唤:墨玉,墨玉,墨玉娘娘唤你呢你听到了没?”话音带着嗔怪。

墨玉一怔,方回过神儿瞬了一眼,坐在丁香和桂枝中间的周允贤,正欲启口说什么时,车厢似是被人从车的前面,将车厢往后推了一下般,害得他们主仆身子也朝后倒去。随着马车倾斜,耳畔又传来马的嘶鸣像是受惊了。丁香掀起帘子问道:“方毕,好好的怎么就惊马了呢?”

方毕索性跃上了马背,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一手死死地拽住辕马的缰绳,企图将受了惊吓的辕马制服,哪里还有工夫与丁香搭讪说话?

辕马身子不住地扭动,似是不把方毕摔下马背不罢休的架势。方毕一面趴在马背上,两腿夹住马肚子防止自己被甩下马背,一面尽力拽住缰绳,控制受了惊吓般的辕马。可是,依旧无法控制马匹。

丁香放下帘子,又复挪到周允贤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用身子与桂枝一左一右护住周允贤道:“娘娘,马儿是受了惊吓。”

一句“受了惊吓?”是周允贤和桂枝异口同声说出口的。周允贤挑眉,声音有些颤颤地问道:“前面,前面可是发生了什么惊住了马儿?”

丁香蹙眉,气喘吁吁道:“怪就怪在了此处,周围并无异样,这马儿偏偏就在这西二街百子门处无缘无故发了疯。”

这时,一直没有言语的墨玉抬起头来道了句:“这也忒巧了些吧!”桂枝和丁香也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因马车癫晃得太猛,四人无暇多言。墨玉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身后的栏杆。桂枝和丁香则一左一右保护周允贤。

摆在马车上的案几早已翻倒在地,上面盛着瓜果点心的盘子也丁零当啷掉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片儿,还有青花瓷的茶盅子还算结实,没有碎却也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滚烫的茶水泛着热气泼洒满地,好似河流在脚下流淌,茶水的清香溢满了整个车厢。

幸得有丁香和桂枝护着,周允贤才免于被甩到地上被碎瓷片和滚烫的茶水弄伤。饶是这般,还是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小腹因受惊和颠簸,疼痛得她大冷天儿冒了一头的冷汗。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裙子里,想要摸一摸是否见了红。

妊娠的前三个月是危险期,稍微不注意就会有小产的可能。桂枝见此,害怕地都快要哭出来了,嗓音哽咽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我们,我们还是,还是去太医院瞧瞧吧!您这样,若有个好歹可怎么了得?”

只听得丁香“哎呦”了声儿,却也顾不得自己,以最快速度搂紧了周允贤的身子,却是两人一起抱着图儿,打着滚被摔下了马车的长凳。

周允贤哪里顾得上手炉,两只手一把拽住了车窗下的栏杆,又扶起了摔倒在地的丁香。此时的她,紧张地粉脸涨紫,下嘴唇也被咬出了血迹,小溪似得流出嘴角。惊得桂枝喊了声:“娘娘!”

虽说,抓住了安全的栏杆,不至于整个人被甩出去。

然而,车子被受惊的马儿,拉扯着疯了般往前冲刺,晃得人头脑一阵阵儿地发晕,胃里的饭食好似放在炒锅里爆炒般翻来覆去,一个半劲儿往嗓子眼冲去,让人一阵阵恶心欲呕。

这时,马儿好似又看到了令它恐惧的事物,又一次前蹄上扬,力量之大带着巨大的车厢往一边倾斜。方毕连忙拽住缰绳,却依旧没有控制得住拖着快要散架的车厢勇往直前的辕马。

无知无觉间,车辇竟被疯了的马儿半拖着冲到了奉天殿广场。

只听得“嘎吱”一声儿,车辇两边的车轮子,再也经不起马儿的折腾,从中间劈开了。若非还有绳子牵扯,车子早已翻了下去。

车厢中传来“啊”的惊呼。

此时,朱祁镇正坐在奉天殿的盘龙御座上,与大臣们商议朝政。

忽然,一个绿衣內侍好似离弦之箭般,唰地冲进了大殿,惊恐万状地禀报道:“爷,爷,出事了!可了不得了!您快去看看吧!皇后的车辇马儿不知何故受了惊,从后宫冲了出来!”

众臣皆是一惊,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劝谏皇帝不该冒险前往,只需派锦衣卫救驾时,朱祁镇早已在那内侍话音未落时,闪电般冲出了奉天殿。众臣们见势不妙,纷纷跟着首辅张慈元追了出去,一面追一面劝着:“陛下,陛下,您,您不能…”

朱祁镇却像是没有听见般,利用轻功飞下九重石阶,直接落脚车辇处,伸手用足了内力扯,“斯拉”一声扯碎了车窗的帘子,由丁香和桂枝在里面帮忙,抱起周允贤的双腿,将她从车窗处抱了出来。

刚刚脱险,惊魂未定的周允贤一头扎进朱祁镇的怀里,也顾不得羞涩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哭了起来:“元宝,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祁镇按捺住内心的余悸,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温柔地安慰道:“允贤,有我在呢不用怕。允贤,乖没事了。我送你回去!”他弯腰伸手将周允贤打横抱了起来,带着一众婢女宦官往后宫而去。

“元宝,元宝,有丁香和桂枝陪我回去就好。你,你不能上一半的朝就…”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朱祁镇的一句“啰嗦什么”拦在了嗓子眼儿里。朱祁镇转而问两个婢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香遂将适才的惊心动魄,一五一十地向朱祁镇做了汇报。直气得朱祁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即刻让司礼监执笔太监沈顺通告东厂彻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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