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祸兮福所倚
第六十四章 祸兮福所倚

“万岁爷,前往程家验尸的仵作回来了,现下正在殿外等候召见。”说这话的,是深得朱祁镇信任的司礼监执笔太监沈顺。他正立在乾清宫东边暖阁的门前,掀着眼皮儿请示皇帝。

此时的朱祁镇,正盘腿儿坐在暖阁的炕上批阅奏章。一袭家常的银灰色圆领绣龙纹的束腰广袖的长袍,乌油油的发髻戴着黑色的掌形小冠。额上罩着黑色的一统天下网巾。看上去,越发显得俊朗精干。

身边伺候研磨的是新近的內侍,名叫双喜的,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年岁尚小,身量不足便是一袭墨绿色的低等内官的服侍,头上戴了顶乌皮帽子。低着头研磨,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沈顺虽也是年轻太监,但在宫里的资历却是老道的。眼见着这內侍省新给皇帝拨过来的小内官,心里就老大的不待见,尤其是看到双喜转眼珠子贼兮兮的样儿,便心里像是扎了根刺儿,说不出的厌恶。

朱祁镇放下笔抬头道:“既然来了,就叫他进来禀报吧!”

沈顺应道“是”只是在却步退出时,拿眼瞥了下皇帝身边的那个叫做双喜的内官。双喜咬了下嘴唇,研磨的手狠狠地握了下手里的墨占,小小地发泄了一回心里的恨意。于此,他们两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须臾,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身穿墨蓝色大象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官员,由沈顺带入,提着袍裾跨入了乾清宫东暖阁。

那中年官员向皇帝作揖道:“臣刑部仵作周安参见陛下。”

朱祁镇垂下早已酸麻的双腿,侧坐在炕沿上,抬手一面示意周安起身,一面吩咐了双喜给他拿了把灯挂椅请他坐了下来。

朱祁镇问道:“朕听沈公公说,你一个时辰内,就查出了程太医的死因?”此时的他真正是个帝王,威严而肃穆,让人见之无法将其与往日和周允贤打情骂俏,说话行为放诞不羁的“郑齐”联系在一起。

周安抱拳道:“是的,陛下!这倒不是臣有多大的本事,而是程太医的死根本没有什么好查的,细心一些的人都会看出死因为何。”

朱祁镇问道:“那你说,程太医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人下毒害死的!而且凶手,就是他的亲侄子程村霞!”

无疑地,周安的这一席话好似下落的陨石般,重重地砸在了乾清宫中,震得整个大殿都颤抖了起来,就更别说坐在里面的人了。

朱祁镇一步跨到了周安的面前,手按在他的肩上,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周安道:“什么?是程村霞害死了抚育自己长大的叔叔?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何证据?周安,你这不是在与朕开玩笑吧?他为何要这般做?他的心被猪油蒙了,还是脑子里被打了铁?”

“陛下,我…”周安面色惶恐地瞅着皇帝,显然是被朱祁镇这突如其来的急躁举动给吓懵了,连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知如何说明。

好半响,周安才定了定神道:“陛下,是程村霞亲口承认的!他说,是因一个叫胡善言的仆人,告诉了他自家父母亡故的真相!”

朱祁镇语速轻快地问道:“真相?难不成,他家的那个仆人告诉他,是他叔父为了争家产害死了程村霞的父母吗?”

周安点了点头,苦涩道:“陛下所言也差不多了。”

朱祁镇问道:“这么一说,他就相信了?那个仆人可有什么证明给他看的东西没有?比如说,留给他的遗书信函一类的?”

周安颔首,道了声“有”遂从官袍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叠得极为平展的信件,双手恭敬地呈给朱祁镇过目道:“程村霞将这个交给臣,说‘人是我的,父母之仇已报,就是为他偿命也了无遗憾了。’”

话落,便迎来朱祁镇的一声断喝“糊涂!”着实唬了周安一跳。朱祁镇气得不轻,含怒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安掀起眼皮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颤巍巍道:“回禀陛下,杀人偿命,如今程村霞已被刑部收监,只等陛下的旨意判刑了。”

朱祁镇拿过那封所谓的医书,展开看了一通后,摇了摇头问道:“他家可存有程村霞父母遗留下的别的书信不曾?”

“这个,臣倒是没有想过。陛下怀疑,这封信是假的?”

“你们觉得,程太医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吗,更何况害得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若是他自己有儿子,他害死了兄弟自然不会留着程村霞这个祸根。若他没有儿子,害死兄弟后留着他倒有占有之嫌了。”

周安道:“回禀陛下,程太医有两个儿子,可惜都在外地做官,走了仕途经济。所以他才将毕生所学的医术都传给了这个侄子。说句良心话,程太医为人很是谦恭厚道,医者仁心,不是那等奸佞之辈。”

闻言,朱祁镇冷笑道:“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的侄子,还将医术传给了他,最终却死在了这个糊涂侄子的手里。真是够讽刺的了。若是汪家姑娘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居然做出这等事不知作何感想!”

“更何况,他居然说出为父母报仇,便了无遗憾。哼,在他的心里到底有无汪小姐的位置,这不是,不是都明明白白了吗?”

言毕,他喊了声:“沈顺进来!”在殿外伺候的司礼监执笔太监沈顺闻声,忙不迭地走进了东暖阁。

瞬了一眼沈顺,朱祁镇吩咐道:“你去汪府,将仵作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汪小姐。长痛不如短痛。朕这也是为了她好!”

沈顺请示道:“要告诉一声儿周娘娘吗?”

朱祁镇道:“你倒提醒了朕!不如你先去长春宫,将此事告诉周娘娘,她们姐妹情深,比你单方去告诉她更好些。”

沈顺躬身应道:“是,奴侪这就是长春宫!”

……

“什么?你是说,程村霞他,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听罢沈顺的一席话后,周允贤嘴张得都能塞下一颗鸵鸟蛋了。身旁伺候的婢女桂枝愤然道:“这么个糊涂东西,汪小姐还要他作甚?”

丁香冷笑一声儿道:“糊涂?他若只是糊涂倒也罢了!该杀的是他竟然说出‘为父母报仇,了无遗憾’提都不提麟姑娘一句!这般薄情寡义之徒,麟姑娘还是早早忘了他是正经!”

“丁香姑娘说的对!奴侪看,万岁爷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个薄情寡义的糊涂东西,趁早跟他断了,不然麟姑娘岂不误了终身?”

于丁香,沈顺之言,周允贤是深以为然的。心下暗暗为汪美麟不值,昔日听麟姐姐说他是顶好的一个人,又对姐姐极温柔体贴。漫说他道学也罢,怎生的是这样一个糊涂鬼薄情郎?麟姐姐的命,好苦啊!

罢了,罢了,祁镇做的也对,长痛不如短痛!思忖后,周允贤从凳子上站起身道:“丁香给我更衣,我们这就去汪府!”

丁香应是。

程村霞杀害自己的叔父,被刑部收监的事汪家也不是半分消息也不知。周允贤带着沈顺等人驾临府邸时,汪俊夫妇和汪美麟正在说道。

众人接了周允贤的凤驾后,各自落座。

因周允贤嫁到了皇家,是后妃为尊,故而将她让到了平日里汪俊坐的上座。汪家的父母儿女,则坐在低下的灯挂椅中。唯有汪美麟,坐得位置是距离周允贤最近之处,次于主位却高于父母之席。

汪俊叹息道:“本想着有娘娘的势头,毕竟可以压到郕王,成就麟儿的终身。不想,程太医却在此时驾鹤西去,岂不是要绝了麟儿?”

汪源氏接过话道:“是啊,让娘娘白白为麟儿操心了。这三年的热孝,中间还不知会再生出多少意想不到的事端。我们麟儿的命,怎就这般苦涩呢,呜呜…”说着,说着,她便拿着帕子哭了起来。

汪美麟受了父母的感染,细想自己终身,也垂泪呜咽起来。

周允贤却道:“师傅师母,姐姐切莫伤心,仔细别甙类了身子。以贤儿看,此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古人说的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师傅师母不知,杀害程太医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程村霞!”

“啊_什么?娘娘说,害死程太医之人是村霞?这,这…”唉声叹气,淌眼抹泪的夫妻两儿听得这话,即刻将夫妻两儿的目光都聚集在坐在上座,却是一袭便装的周允贤身上,神情惊讶。

忽闻“划拉”一声儿,汪美麟的椅子被退到了一边。汪美麟完全不顾大家闺秀的体统风范,疾步走到周允贤面前道:“不,不,这不可能!贤儿,你不了解村霞,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不是。”

“允贤,这一定是搞错了!村霞他怎么会杀人呢?不,不信!允贤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周允贤望了一眼激动的金兰姊妹,叹息一声问道:“姐姐,难道你连我也不信了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汪俊脸色一沉,拿出了严父的派头训斥道:“麟儿,还不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即使再如何激动,也不可乱了尊卑礼数。允贤如今可是娘娘啊!”

一通训诫,好似兜头一盆冷水“哗”地浇醒了站在周允贤面前的汪美麟。她含泪,“噗通”一声儿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噎着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周允贤赶紧起身,弯下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汪美麟扶了起来,用帕子为她拭泪道:“姐姐,程村霞害死程太医,可曾想过你?显而易见,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姐姐!这样糊涂薄情的东西,不嫁倒好!”

一句“此话怎讲?”却是一家三口异口同声问出的。

周允贤道:“听刑部的人说,程村霞是自己招认杀人事实的。还说,得报父母之仇,再无遗憾和任何牵念。杀人偿命,我认了便是!师傅师母,姐姐,你们听听,他心里哪里想过姐姐?”

“是以,我就说,祸兮福所倚。姐姐早日看穿了他,倒是幸事了!还是陛下说的对,长痛不如短痛。这么个糊涂薄情的家伙,哪里能托付终身,特特地教我来劝劝麟姐姐切莫为他伤心落泪。”

汪俊夫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底大为感激皇帝和周允贤。

汪美麟抬手摘下头上的灵芝钗,将它放于周允贤手中,决然道:“这个拜托贤儿还给他!从此后,我们两不相干!”

周允贤将钗子递于与自己一同来的司礼监太监沈顺,吩咐道:“钗子就由你拿去刑部还给程村霞吧!”

“奴侪遵旨。”

周允贤为她拭泪道:“姐姐,陛下跟我说了,天下好男儿有的是。以姐姐的美貌才情,不愁将来不能有个真正的如意郎君!”

汪美麟蹙眉,颔首叹息道:“但愿如此吧!”

晚间,睡在长春宫寝殿的锦缎络纱暖帐中的大床上,倚在朱祁镇的怀里,周允贤遂将今日在汪府的经历说了一通。末了,她叹息了声儿道:“元宝,程村霞对姐姐的打击不亚于郕王的那次啊!”

朱祁镇道:“谁说不是呢?昔日,我听你说起汪美麟与程村霞的感情,我还想,看在你的情面上,届时好好地给他们筹办个盛大的婚礼呢。可是现在,我和你一样,做梦都不曾想到这程村霞会是这种人!”

言毕,他侧过头,亲了下周允贤的脸颊,又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她殷 红的双唇,嗓音变得魅惑起来,在她耳畔道:“咱们的婚事…”

周允贤笑道:“咱们的婚事,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就是了。”

朱祁镇得意地一笑,遂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一面说“这可是你说的?”一面,将别在帐钩上的帐子放了下来,掩住了一室的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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