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节外生枝
第六十三章 节外生枝

且说这日申时初正时,朱祁镇找了个由头向孙太后告辞,带着周允贤离开了仁寿宫。因听他跟太后说的是,前往乾清宫处理正经事,却行至奉天殿广场时转了个弯子,直径往西六宫而行,周允贤笑道:“你经常这样的吧!”

朱祁镇回转过脸挑起眉梢问道: “经常哪样?”

周允贤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道:“如坐针毡,找由头离了太后。太后一听是办正事,遂放你走了。”一句话,羞得朱祁镇俊脸飞霞,假意作恼地白了她一眼,臊恼道:“皮影子人过场,怕的就是戳破那层纸。你倒好,非要拨皮抽骨!”

她的一句“这有什么,就值得你臊得这般模样?我倒觉得你挺聪明的!”倒让朱祁镇转羞为喜,笑逐颜开:“真的?你果然这么想,不亏是我的知己了!”

周允贤道:“你既是我的知己,我为何就不能是你的知己?如今,我们虽没有办事,却实实在在是夫妻了。既是夫妻就更是同心同德,才见得比别人更好些。俗话不假,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况我们还是知己!”

朱祁镇打了个响指,笑着赞同她道:“这话说的在理!我们是夫妻,更是知己。将来在宫里,我害怕没人跟我一条心?就说今日,看你应对太后,我就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了。”

“祁镇。”

“嗯?”

周允贤拿余光闪了一眼身后,碍于跟着他们的人太多,虽然低微卑下,却难保都是纯心清洁的。在家时,父亲就常说皇宫最是是非之地,得留一万个心眼子提防。还是小心为上,终是将欲要出口的话收回到了肚子里。

见此,朱祁镇也知她的心意,遂也不再追问。两人将话题撇开了,一路说说笑笑绕过储秀宫,朝着近路穿过体元殿门廊,直接进了长春宫院落。

次日辰巳交接时,周允贤便以皇后之名吩咐了宫里内官,车驾前往什刹海的杏林胡同汪家,将一袭装扮盛装的汪美麟接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是前廷的最后一座宫殿,也是大明皇后的寝宫。它的前端是乾清宫,左边是体仁阁,右边是通往仁寿宫,寿康宫的长街。交泰殿则是祁镇的曾孙朱厚炯在位期间建造的。所以在我们的故事中,是没有交泰殿的踪影。

一袭凤冠长衫的周允贤,端正肃然地坐在坤宁宫正殿的红木雕花飞凤椅子中。这是她平生头次拿出了皇后的姿态在众人前,为的是给汪美麟充面子。

丁香和桂枝也是一身明宫女官的华服,端庄地立在她两侧。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便有内官进来禀报道:“娘娘,汪小姐谒见。”

周允贤微笑颔首道:“好,请汪小姐进来吧!”

“遵旨。”内官应了是,便却步退出了坤宁宫正殿。须臾一位华服的美人莲步而入。但见她肤如凝脂,两颊飞霞。远山黛眉,凤眸上挑。鼻如琼瑶,口如樱桃。合中身材窈窕婀娜,扬唇一笑令人观之秀美不失可亲。

一袭妃色掐金绣花的立领衫子,桃色八仙褶裙。衫子外,罩着一件藕荷色绣着海棠的广袖,半衣缘的礼服。乌油油的长发梳成飞仙髻插着孔雀簪子。鎏金雕花垂下的白珍珠坠红石榴的流苏衔在孔雀的嘴里,搭在额前。

因为尚未出阁,刘海依旧齐刷刷地遮着圆润的额头,脸上的汗毛也还没有剔除。瞧着她这幅姑娘打扮,周允贤顿时觉得心里五内杂陈。更有汪美麟朝自己的那一拜,口中呼出:“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更让她感慨万千。

赶紧从雕花的红木皇后宝座上下来,弯下腰拖着汪美麟的手肘,将自家姐妹从冰凉坚硬的地砖上扶起道;“姐姐休要如此,贤儿不想与你生分了。”

抬起脸,见到凤冠长衫的周允贤,这么的端庄,颇具母仪天下的风范和派头。汪美麟不禁喜极而泣“娘娘,你终于有了今日,姐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执手相看,周允贤的眸子里也噙满了喜极的泪花,话说得都有些发颤了:“很快,姐姐也会如愿嫁给自己喜爱的人。我们都圆满了!”

“是啊,多亏娘娘为我们想的周到。不然,夜长梦多,就郕王那性子,他想要得到的,哪里还有讲道理让人的?必然会又使出什么诡计强行破坏。”

闻言,周允贤颔首道:“我所虑的正是这个!也好,此次被郕王诓骗入府,能换得咱们看清郕王的嘴脸,防患未然保你终身幸福也是值得的!”说着,拉着汪美麟的手,两人一道儿在皇后的凤椅上坐了。

汪美麟凤眸流盼横了她一眼,冲她怪嗔道:“瞧娘娘说的,像话不像话?你以为,不说出来我就不知你的心?若我不能明白你,这十来年我们也白做了姐妹。娘娘如今出阁了,再不能如昔日在家时一般随心所欲,口无遮拦了。”

周允贤扬唇笑道:“好好,妹妹记得不说了就是。”

环视了一圈儿在侧的婢女,内官,汪美麟不禁锁起了柳眉恳请道:“我,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娘娘,还有一些私房话说道。烦请娘娘屏退左右。”

周允贤注意到,坐在身边的汪美麟将手伸向衣袖,似是要拿出什么东西似得,因又碍于人多不便,想要放弃却又不甘心,抽回的手又钻进袖子里。

料知,她定是有些私房话要跟自己说,遂挥了挥杏黄色长衫的广袖,吩咐道:“好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让我们姐妹说说体己话。”

一众人齐刷刷地蹲了个福礼,作揖异口同声应了是,便却步退出。

待大殿中只剩下他们姊妹两儿时,汪美麟才将袖子里的物事儿拿了出来。低头仔细看去,却是一本深蓝色的线装书。周允贤好奇地接过手来看,书皮儿竖批的,嵌着黑条边的白附上写着“女四书”的字样儿,惹得周允贤笑了。

“姐姐巴巴地让我遣散了人,原来竟是为了送给我这个?”

汪美麟却并不觉得好笑,见她问,便花带肃色地点点头道:“是的。”

她又道:“若你还当我是你的姐姐,就听我一句劝。我们如今都是出阁的女儿了,比不得在娘家自在。有亲父母疼爱,可以为所欲为。然而,进了宫,做了后妃,好好伺候太后和皇上才是你的本分,再别把行医放在第一位了。”

“虽说,陛下不忌讳你学医,行医救人。难道,朝中言官和位高权重的皇太后,难道也不会在意吗?后宫妃嫔不安本分…”

话还未曾说完,便被周允贤的惊诧打断了“姐姐你…你真的是变了,变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好好的,你怎变得这么道学起来了呢?难道,你也真心觉得我不该行医救人,不该有我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吗?”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在宫里继续行医是不安本分?”

汪美麟怅然叹息道:“理想,抱负都不过是我们年少时的一场梦罢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应该我们放在首位的,是女红贞操才是。我等尚且如此,妹妹嫁进了皇宫,将来当了皇后母仪天下更要以研习妇德,表率天下妇人才是!”

闻言,周允贤的心里好似打破了五味瓶般,不知滋味,却又不好反驳她。毕竟,汪美麟也是出于好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着想。是以只得低头不语。

这时,她顿觉肩头微微一沉,耳畔再次传入汪美麟的道学之说:“贤儿啊,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听我说这些。可是,我就是担心你。从小我们就跟着父亲学医,一心一意只把心放在草药针灸和病历上,从不沾这些正经书。故而养得我们心大意大,不懂妇礼,让人看着不像是大家千金。”

“圣人说的好,百善孝为先。我们可以看轻了自己,却不能增添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届时难免黜辱,贞操不保岂不是不孝之女?是以,就算你为了师叔和老祖母,也该把我的话听进去一半。好好读读正经书学习妇德!”

终于,周允贤被说得心里有些不耐了,却又不能显出,免得汪美麟看着伤心。遂抬头望着她道:“姐姐的教导,都是为了我好。贤儿记住了。”

言毕,将她拿来送自己的《女四书》抱在了胸前。心里却悲哀地想着,曾几何起,我对她也要做戏起来?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她比不得别人,我如何忍心因为行了不同的道路,与她割舍多年的情分?

见此,闻此,汪美麟终是放心地笑了。

两人又就汪美麟和程村霞的婚事,聊了半天,直到申时末汪美麟才回家。

朱祁镇踏入长春宫寝室时,一眼便瞧见周允贤坐在书案前看书,还时不时地拿起毛笔在一旁的纸上写着什么,颇为认真,根本就没有注意他进来了。

此时的周允贤,早已换去了凤冠长衫,只着一件家常的衫裙坐在那里。乌油油的头发也简单地在头顶挽了个糌儿,没有戴任何饰物。朱祁镇不禁一笑,弯起的眼眸中噙满了宠溺和疼惜。这丫头像是被凤冠压得不轻了。

还是伺候在她身侧的陪嫁丫鬟丁香提醒了句:“娘娘,万岁爷来了!”闻声,周允贤这才抬起脸,入眼便是朱祁镇的笑容,不禁也被感染地笑了。

朱祁镇笑问道:“写什么呢,这般认真,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周允贤放下手里的毛笔,将它搁在一侧的如意碧玺上,将刚才抄写的书籍丢给他,孩子气儿地努了努嘴:“诺,就是这个。”

低头一看,桌上赫然地躺着一本《女四书》,看样子还是新的,逗得朱祁镇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喘着粗气儿道:“你何时蟾宫折桂读起这个?”

“不是我要读,是麟姐姐今儿送我的,还跟我讲了半下午的大道理。”说起如今的汪美麟,周允贤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了,满心的无奈苍凉。

朱祁镇敛住了笑,也叹息了声道:“想来,她早就变得道学了。”

周允贤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你是如何见得的?”

朱祁镇冷笑了声儿道:“你是不知程村霞这货!虽是个学医的,在医术上也是全太医院的学生中数一数二的翘楚,深得汪俊的信任和赏识。可没有想到,他年轻轻的,竟也被朱熹那厮洗了脑,满肚子道学。汪美麟跟着他…”

“昔日,汪美麟因祁钰之故不得已放弃了学医。程村霞非但不劝她持之以恒,战胜挫折。反而跟她讲起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支持她走正道。汪美麟本就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哪里还有不迎合他的?”

听罢朱祁镇如此说,周允贤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叹息。只是,在她抬起脸,想要说什么时,却瞧见朱祁镇正一脸得意地看着她。周允贤哪里不明白?

她不禁感叹道:“幸亏我遇到的是你,幸亏我们是相爱的,元宝。”一句话说完,人也被他揽入了怀里,紧紧地,他恨不得将她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她也抬起双臂,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背。容忍着他在自己耳畔,哈着热气儿。

半响,就这么相互拥抱,一句话也没有说。良久,耳畔才传入他的话语:“这些书读着做做样子倒也罢了,切勿深究。一旦入了道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允贤的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入道的。因为,纵然失去所有人,我也不能失去你!”听得朱祁镇心里甜丝丝,暖融融舒服畅快极了。

晚膳时,周允贤说:“明日就给麟姐姐他们办事!”朱祁镇倏地转过脸,一面将筷子上夹着的茼蒿塞进嘴里,一面挑眉问道:“你怎么也急性子起来?”

周允贤道:“这人的记性是怎么了?才说过缘故,这还不到两天就忘了?”

朱祁镇的一句“也就是你的事,我还记得些。”说得理所当然,听得周允贤心满意足。抿唇笑着心道,这人,何时变得这般会说话了?

思忖起来,他说的这些话倒也是真心实意的。

转脸瞬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时,便听得殿外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似是大家族被抄家的前奏般,还伴随着内官尖锐的话音:“还不赶紧进屋禀报!”

是沈顺!夫妻两儿都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彼此看了一眼,便知心意,朱祁镇转脸朝着窗外扬声问道:“禀报什么?进来说!”

窗外沈顺喘着粗气道:“万岁爷,不好了,程太医不知何故,忽然死了!”闻言,屋内的夫妻两儿顿然将腔子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尤其是周允贤,更是差点发作许久未曾复发的心悸,只是紧张地蹙紧了眉头。

见妻子如此模样,朱祁镇把心放在了妻子身上,倒是忽略了窗外沈顺的那句话,搂着周允贤紧张地问道:“允贤,你,你没事吧?”

周允贤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问问沈顺,到底是哪个程太医死了?”

此时,沈顺已推开了殿门,躬身立在他们夫妻面前道:“回禀万岁爷的话,程太医就是程村霞的叔父。今儿午时人还好好的,申时就忽然不行了。”

一听是程村霞的叔父没了,周允贤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程村霞从小就没有亲父母,是叔叔一家将他拉扯长大的,又教育他学医做人与父亲没有区别。养父兼叔父如今撒手人寰,他还不得有三年的热孝要守,回老家丁忧?

三年的丁忧啊,别说三年,就是三天也能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了。

麟姐姐要怎么办呢?怎么办?真是,真是节外生枝,怎么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呢?听师傅说,他还是主养生的太医,怎么可能不知保养自身?若是身体不舒服,自己就该想法治疗了,不至于拖延病情到如此地步吧?

“沈顺,你告诉我,程太医素日可有宿疾?”

“回禀娘娘,程太医,虽说年岁不小了,都快七十的人了,因善于保养身体比我们年轻人还好些呢怎么可能有病?娘娘,您是怀疑程太医的死…”

朱祁镇低头看向她问道:“允贤,你是怀疑程太医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是与不是,还请元宝调查此事!”抬头与他目光相接,周允贤说罢此话后,不禁哀哀地叹息道:“不管程太医因何而死,麟姐姐的婚事都不能举办了。”

朱祁镇也叹息道:“是啊,热孝之中,只要是个人,谁还有心思娶妻嫁人?你这麟姐姐也够命苦的了。人说红颜薄命,真不是虚言啊。”言毕,他转向沈顺吩咐道:“去刑部请仵作去程家看看!”

沈顺心领神会地应了声“遵旨”便却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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