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觐见
第六十二章 觐见

这日退了朝,朱祁镇也不忙着更换便服,坐着肩舆直接去了御药房。还未待沈顺喊出“陛下驾到”就被朱祁镇摆手制止了,说,朕又不是来巡查的,干嘛敲锣打鼓搅乱他们。难道我就缺他们磕这个头?

沈顺笑着耸耸肩,跟着朱祁镇一起悄然进了御药房大门,来到后院的一处偏殿中。那里是他专门为汪俊给自家夫人授课的教室,安静极了又不妨碍御药房的人做事。周允贤刚进来时,也说元宝做事真是周到细致,安排得体。

朱祁镇进来时,师徒两儿正讨论妇科临床的诊疗,硬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朱祁镇也不打搅他们,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地看着专心医术的她。

过了好半响,周允贤抬起脸才猛然发现他,笑着唤了声“祁镇”说实话,她还真不习惯喊他陛下或者皇上呢。有熟人在侧,也是唤他祁镇。只有他们两人时,更是元宝元宝地叫得不亦乐乎,亲热无比。

汪俊闻声儿,这才意识到皇帝来了。赶紧退后一步,拱手向朱祁镇作揖,道:“不知陛下驾临,恕臣不敬之罪。”朱祁镇笑着摆手道:“我可不稀罕这劳什子规矩,你只把允贤教好了,名师出高徒让她实现了女国医的梦想是正经!”

师徒两儿都笑了。汪俊心里很为徒弟感到高兴,欣慰。就算普通他男人,哪个愿意自己的妻子不安分守常地在家针黹女红,伺候舅姑,教导抚育小姑小叔,带孩子做饭,却在外面抛头露面给人看病的?还指望女人有什么成就?

可这万岁爷偏就可以为了允贤,离经叛道,与众不同。不但支持允贤行医,还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大明的女国医。唉,允贤这孩子有福啊!

周允贤笑逐颜开地看着自家夫君,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甜蜜,自豪和骄傲。绕过案几到他面前道:“是来接我去仁寿宫的吧!这么急,衣服也不换?”

朱祁镇道:“就是想让她看清楚了,这大明朝的天下是谁该做主的!”他这颇具孩子气儿的话一落,便引得周允贤“噗嗤”一声儿笑了起来,心里暖融融的。

汪俊拈须笑道:“陛下真是处处都在为娘娘盘算,就是普通丈夫也未必做得到呢!既如此,臣这就出宫回府,将娘娘的意思告诉内人和麟儿了。”

周允贤颔首道:“好的,明日好好给姐姐打扮一番进宫见我。进宫的轿子我叫长春宫的内官首领福顺预备,直接去府上接姐姐就是了。”

汪俊行了个揖礼道了声:“臣遵旨”又与朱祁镇行了礼方出去了。

直到汪俊走远了,朱祁镇回转过头问道;“你约了汪美麟明日入宫?”周允贤遂将自己的一番思量打算,详详细细地给他说了一通。听罢,朱祁镇也颇为赞同道:“是该如此。俗话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做得对!”

周允贤挑眉道:“好了,都晌午了,还不去仁寿宫?”

朱祁镇似是才想起有这么回事般地“哦”了声儿,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袖道了句:“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言毕,拉着她的手,两人从另外一座门李开了御药房,坐上了备好的两盏肩舆往仁寿宫而去。

此时,孙太后正坐在仁寿宫正殿的暖阁炕沿上,一面嗑瓜子,一面与自己的女官墨兰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聊着天。才刚说到墨玉家乡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间,话题却又拐到了当今皇帝朱祁镇的身上。

孙太后叹息道:“唉,话说回来,也不能全赖着皇帝不孝顺。杜鹤宏这些年做的也忒过分了些,难怪皇帝恨他。偏偏地,这杜鹤宏又是哀家的妹夫。皇帝恨他,难免不会牵扯到哀家身上。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墨兰一面张罗招待皇帝,新贵人的瓜果点心,一面接上太后的话说道:

“可不是?都是杜鹤宏带累了您。若非太后的关系,他杜鹤宏能从一个小小的县衙仆役一跃成为赫赫扬扬的杜阁老,掌管户部财政大权?他可好,官不好好做,整日家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竟将手伸到万岁爷的内库去了!”

“这还了得?昨儿太后拿那翡翠玉茶盅子招待沈公公的时候,奴婢就在想,若是他看不出东西的贵贱来历倒也罢了。要是看出点什么来,转头告诉给了万岁爷,叫爷怎么想我们?结果,还真叫沈公公看出了端倪,只是碍着太后的面子,知道好歹才没有敲锣打鼓张扬起来。”

听到墨兰提到翡翠玉茶盅之事,孙太后不知怎么的,倒有些替杜鹤宏做贼心虚起来。话也说得底气矮了半截儿:“是这个道理!只是,我不知沈顺到了皇帝那里,有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墨兰笑道:“这事啊,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万岁爷一向是个爆碳脾气,虽不见得这么小气的看重用的物事儿,只想到竟然有人,敢伸手到内库里偷他的东西,这口恶气岂能咽的下?还不来跟您吵炸锅了。再说上几句好听的?”

“既知是杜鹤宏动了他的内库,以万岁爷的脾气,还有息事宁人的道理?咱只往回看看孙中旺和岑玄清这两个死鬼,就晓得后面的事了。”

孙太后一听这话,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噗通”一声儿落到了肚子里。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又将它提了起来,蹙眉道:“如今可不是皇帝一个人了。”

墨兰睁大了杏眼,机敏地问道:“您是说新贵人?”

孙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行医的人,心比别个都细腻些的,主意也少不了。更有,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自然她的话也会对皇帝有些影响力的。虽还未见这周娘子,我已猜出了大半她的性情。自然秉性比祁镇要沉稳耐性些。”

墨兰问:“太后的意思是,万岁爷这次沉得住气,是因为她在其中劝说?”

孙太后颔首道:“大有这个可能!也足以见得,这丫头绝非泛泛之辈!”

恰巧,太后与墨兰的这番对话的后半截儿,偏就让已走到正殿大门口的朱祁镇,周允贤听得一清二楚。朱祁镇冷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这面儿还没见呢,就把你说的和武则天一个样儿了。”

周允贤微微一笑道:“武则天再得宠,再怎么厉害,最终也没有影响唐高宗半分。虽说做了女皇帝,终究还是脱不了与丈夫合葬,三从四德。可知,我不是她了。”

朱祁镇凑近了她,侧过脸在她耳畔低语笑道:“我也不敢与唐高宗那样雄主攀比,只安安心心,当女国医的相公是正经。”一句话说得周允贤忍不住笑了起来,粉拳轻轻捶了下他胸口惹得在殿外伺候的婢女,内官们也掩口偷笑。

终于有人看不过意了,想提醒这对儿甜腻得忘乎所以的小夫妻,扯着嗓子朝里面禀报道:“太后老娘娘,万岁爷和新贵人来了!”

两口子这才收敛了戏谑,整了整装容并肩登堂入室,又有婢女掀起珠帘进了暖阁。周允贤提起裙摆,恭敬地朝上座的孙太后行了个跪拜之礼,口中道:“妾周氏参见皇太后,愿您凤体康健,万事如意。”

还未等孙太后说起身,朱祁镇已伸手一把将周允贤从地上捞了起来,揽在一侧的臂弯中,架势更像是保护幼崽的母兽般,看得孙太后哭笑不得。

“太后,这位就是朕内定的皇后周允贤!”话语虽比往日恭敬了许多,然而却将“皇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在场的,哪里还有听不出皇帝的意思?

孙太后挑起眉梢“哦”了声儿问道:“内定的皇后?皇帝可有问过哀家?”

揽紧了周允贤,朱祁镇肃然道“这不是带来给您过目了吗?虽是内定,却也得让太后看看,点头认可了才行册立之事名正言顺!免得让那些文死谏的言官们鸡蛋里挑骨头,上表说朕眼睛里没有父母长辈,与民间女私定终身。”

“朕倒无所谓,他们爱怎么说都行。只是女儿家的闺誉要紧,尽管我们并不看重贞洁操守一些朱熹倡导的劳什子。却不能因为朕,让允贤委屈了。”

一番话说的一屋子里的人唏嘘不已。

孙太后侧脸瞧着朱祁镇,心底想,别的暂且不论,就这痴情来说,他就百分百的像先帝!都说汉唐帝王痴情多,可论哪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将心爱的女人的利益凌驾到了自己之上?

想着,又看了一眼被朱祁镇护在怀里的周允贤,不禁蹙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这周小娘子既无西施杨妃之貌,又无文君红弗之才,看上去清水挂面,皇帝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儿呢?难道就因为,她与谭家女般懂得医术?

一旁伺候的墨兰也在心里,询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只是,皇帝的那一番话给她的震撼却是不小的。世人皆言帝王无情,古人又有诗云‘红颜未老恩先断’“东风恶,欢情薄。”

又有“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一句。墨兰想,哪里是救不得,分明是帝王将所有责任推给了心爱的妃子,自己留的好名声。先帝宠爱太后就已付出了良心代价,让那善良温厚的胡善祥出嫁为尼让出尊荣。

痴心如此,少之又少。今日我却活生生地看见这样的帝王,比先帝的痴心还胜几筹,竟说出自己的名声不如女子的闺誉重要这样的怪话。

如此看来,世上之事均不可一概而论了。

周允贤转过脸,杏核眼定定地凝视着揽着自己的朱祁镇,眸子里渐渐罩上了晶莹的水雾,嘴角微微扬起,心里却似是被什么填足了般,满当当的。她想,世上的男子千千万,儒雅多才如潘安子健又如何?终究不如她的元宝。

丁香点化地对,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若非她不懈余力地撮合指点,我哪里去得这样知疼知热,一心一意的好夫君,知己去?

这辈子我最为感激的人,莫过于丁香了。最爱之人,莫过于元宝!

见太后半响没有说话,朱祁镇的耐性也快到了极限,说话的态度不似刚进来那般客气恭敬,他扬起下颌蹙眉道:“行不行,您倒是给句话啊!”

孙太后笑了道:“皇帝就这么急?”

朱祁镇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拧着眉头道:“怎么不急?我还得尽快下诏册立皇后,安排礼部的人准备册立皇后的大婚典礼,和天坛祭祀告祖的一应事物!我可不想让杜鹤宏见缝插针,有机会再伤害允贤!”

“太后,朕先把话搁在这里,允贤若有个长短,朕也不要这皇位了,爱谁坐谁坐去!”

孙太后气得不轻,伸出食指指着朱祁镇道:“你,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啊,皇帝是做的玩的吗?为了个女人,你竟是连祖宗的江山也不放在心上了吗?”

墨兰赶紧来到太后身旁,为她抚着胸口顺气儿。

周允贤赶紧拽了下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给朱祁镇,一面对坐在炕沿上的皇太后孙氏道:“太后息怒,您别误会。陛下是您从小拉扯大的,他的脾气性子您该是最了解的。陛下容易犯急,不是有意要冲撞您的。”

朱祁镇倒也反应快,赶紧赔了笑脸,竟破天荒般语气亲昵了起来道:“是啊,母后,我,我不是故意顶撞你。只是我这个臭脾气您是最了解的,一时急了就说起了混账话。允贤也曾被我气得哭过好几次呢。”

果然,听了朱祁镇的道歉,孙太后心里舒服了许多。想一想,也是。皇帝一向性子急躁,耐心有限。适才不过是看自己良久不曾对周允贤有所表示,担心她不满意这个儿媳妇,从中破坏他与周允贤的良缘才犯了急脾气。

不过,皇帝还是变了!昔日急性子上来,口不择言一通顶撞后,也不顾你脸上好不好看,心里舒不舒服扭头就走。这一下有了新媳妇儿就不同了。可喜的是,这新媳妇儿倒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沉稳就能补助祁镇的急躁。

嗯,皇帝这个皇后倒是选得不错,我看比那姓钱的还强些。

终于,孙太后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慈爱地向周允贤招了招手道:“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朱祁镇想起昨夜与周允贤的一番考量计较,今日见自己与她配合地天衣无缝得到了太后初步的好感。愈发觉得应该按照计划行事错不了。遂用眼神示意周允贤,有他在,她尽可以放心地去太后面前。

周允贤大大方方地来到了孙太后面前,先是双手搁在腹部,前后弯曲双腿向坐在炕上的孙太后行了个万福礼。见太后伸出手,她即刻会意了,将染着药香的芊芊玉手搁在太后手里。

太后仔细抚摸了下她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蛋儿。觉得这孩子虽长得不够漂亮,却也是肌肤白皙细腻,十根手指好似水葱般。难得是是她的气质,犹如空谷幽兰淡雅文质,端庄娴静。说句良心话,倒还真是皇后的料子。

朱祁镇极为配合地笑问道:“母后看贤儿怎么样,足够做皇后的吧!”

“还不错!明日,皇帝再将册立皇后一事跟大臣们商议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如何。内阁又不是只有一个首辅,朝中也不止一种声音。陛下放心吧!”

太后孙氏的这番话,朱祁镇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

她这是在鼓励他,不必担心,朝中大臣都会跟着杜鹤宏一起跟皇帝唱反调。朝中自己会有清流支持他。当然,她也是支持他的一股力量!

若换做别人,得了太后的这番支持,勉励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偏偏听见这话的人,却是对太后成见颇深的朱祁镇。欣喜之余,他更多的是怀疑,困惑和猜忌。这孙太后的转变也太快,太突然了些吧。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脑子搭错了弦?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天的觐见还算顺利,孙太后对周允贤的最初印象也不错。

只是,朱祁镇心里有事,不习惯与孙太后亲近。遂简简单单聊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拉着周允贤与太后告辞,离开了仁寿宫。

在体仁殿时,朱祁镇说的是回乾清宫。然而出了仁寿宫垂花门,走过长街,走到三大殿广场后,他却改道儿,与周允贤往西六宫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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