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和解(下)
第六十章 和解(下)

在乾清宫用过晚膳后,朱祁镇令人将堆在正殿案桌上的奏章,拿到了暖阁,自己盘着腿坐在炕上点灯批阅。周允贤则在一旁的矮榻上,一面翻看医书药典,一面整理看诊的医案,动笔将它们记录在朱祁镇送她的手抄本上。

空暇之余,搁笔撑额看着正在忙碌的彼此,嘴角扬起甜蜜的弧度,眼角眉梢都带着欣赏的笑意。然而,被看的那一人却浑不知觉,专心致志地做事。

如此这般,直到酉时正初刻,两人才真正舒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笔杆。在旁边的 笔洗中涮一涮凉一凉毛笔的尖尖,归位笔架,动作竟是如此统一。

伸腿下了暖炕,朱祁镇舒展了下筋骨。周允贤却将矮榻搬开,空出地方做八段锦,打五禽戏,一招一式都非常到位娴熟,这是祖父生前就教给她的养生功法,一则为传承医学,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周允贤强身健体,抵抗心悸。

她在练功,朱祁镇便在一旁跟着学。周允贤瞬了他一眼,心中暗赞朱祁镇聪明,到底是习武之身练气功来动作自如,初学便入了门道不禁欢喜一笑。

“万岁爷,娘娘…”

两人收了功,朱祁镇挑眉问道:“哦,顺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沈顺笑道:“奴侪进来半刻了,见万岁爷在跟着娘娘练功,就没有打扰。”

朱祁镇“喔”了声儿,垂足坐到暖炕上,习惯性地手肘撑着案几问道:“你从仁寿宫过来,太后都跟你说了什么?”转瞬,见一双素手端着明黄色茶盅。

抬脸看去,便与端茶盅的主人甜丝丝的笑容撞个正着。朱祁镇极为受用地端过盅子,另只手轻轻抚开小盖儿,一股桂花蜜的清香甘甜扑鼻而入,窜入心房。凑近嘴唇,轻轻抿了口顿觉神清气爽,驱散了夏日给予身体的燥热。

“回禀万岁爷…”沈顺躬身,将在仁寿宫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无一遗漏地向朱祁镇做了详尽的汇报。听得朱祁镇既欢喜自豪,又疑惑不解。欢喜骄傲的是,沈顺的随机应变和聪明能干给自己长了面子还维护了允贤。

疑惑不解的是太后突然转变的态度。朱祁镇低头沉思,蹙眉冥想。

她这不是吃错药了吧,还是受了什么打击,不然这冷漠无情,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或者说,她转变了策略,想以此卸掉我们的防备,杀朕一个措手不及?还是…

“元宝,以我看,这次不妨相信太后一次。毕竟家和万事兴,从大家,我们上位者是国家百姓的表率,要时时处处做得更好。从小家说,太后毕竟也是你的养母,养育之恩还不足以弥补她对你犯下的罪过吗?”

闻声,朱祁镇抬头妄想话语的主人,蹙眉道:“允贤,你…”

手搭在他的肩上,紧紧地靠着他,周允贤柔声解释道:“昔日,作为朋友,恋人自是以你的心情为重,看着你受委屈,我如何忍心不向着你的思路说话,安慰你?如今,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以家事亲睦为要。”

“若你心下不便,担心太后使诈,不如做两手的准备!面上咱们给太后一次机会,看看她到底是何目的。知己知彼,也全了她母慈子孝的愿望。再则,我们也可以摸底准备应付,有备无患。元宝,你觉得怎样?”

闻言,扭过脸凝视着她,朱祁镇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赞同的笑弧,俊眸中闪亮着欣赏的光芒,长长的睫毛愉快地扑闪好似展翅欲飞的蝴蝶般。藏于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葇荑道:“允贤到底对得起一个贤字!”

话音落,沈顺便笑着接口夸赞道:“可不是吗?周娘娘这般贤惠识大体的女子,待明儿见了太后,皇后的位置不留给周娘娘,留给谁呢?”

朱祁镇冷笑道:“我的媳妇儿要她喜欢,要她承认?沈顺这臭小子一下午去了趟仁寿宫,也不知得了她多少好处,回来就变了强调想倒戈了不成?”

一听这话,沈顺赶紧跪在了青石砖上,手撑着地砰砰砰磕头道:“万岁爷可冤死了奴侪。即使太后给奴侪金山银山,奴侪也不会对不起万岁爷分毫!”

朱祁镇蹙眉十分不耐道:“跟你开玩笑的,还不赶紧起来!你现在可是司礼监太监了,别跟辽东的那些骚达子似得,动不动就磕头下跪的。”

沈顺道了声是,赶紧从地上站起身。但闻朱祁镇问道:“你适才说,太后竟然用朝鲜进贡的翡翠绿玉茶盅招待,却说是襄国公送给她的宝物?”

“回万岁爷的话,确实如此!奴侪也颇感此事蹊跷,俗话说的话,偷来的锣鼓敲不得。那翡翠玉茶盅一看就知不是古董店可以出售得起,定然是外藩贡品。可是,内府库却没有记挡!”

沈顺继续说道:“所以,奴侪大胆猜测,这翡翠玉茶盅定是杜鹤宏那老东西,买通了内府库的内官偷走了这样贡品,又担心被东厂或是监察御史发现,便转手献给太后!就像曹操献刀一样,存心不轨又要洗清自己!”

“当时,太后还问奴侪,是不是怀疑她那仁寿宫是杜鹤宏藏脏的地方。奴侪即使这么想,也不敢这么说啊!由此,奴侪想,太后这么说,证明这翡翠玉茶盅的来历她多半是知道些的。之所以偷来的锣鼓,还敲得山响,就足以说明,太后根本就是替杜鹤宏撑腰子的!”

朱祁镇冷笑一声儿道:“可不就是吗?她不给姓杜的撑腰,那老不死的这些年也敢这么猖獗?自从唐高宗确立科举制度来,权臣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哪里再去找这般无功无劳,单单靠着举业发家的官吏这般猖獗的?”

“朕虽不及太祖太宗英烈,却也不是献帝惠帝那般废物,辖制不了大臣吧!即使如此,若没有孙婧妍撑腰,我看杜鹤宏敢在朕面前挺腰子?皮不揭了他的!你说的对,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她敲了就说明要为贼撑腰了!”

一旁的周允贤听了他这么说,却一脸苦笑地摇摇头。不说别的,就只说翡翠玉茶盅这件事,元宝的判断就有些感情用事了。但,此时,自己又不便说什么,以免给他感觉自己总是向着太后,与他的心越来越远。

毕竟,她更在乎的是元宝,她的心也是偏向元宝的,又如何能为了别人的事情,破坏了他们难能可贵的感情呢?神游天际间,但闻朱祁镇道:“让司礼监秘密调查此事!”

沈顺转了下眼珠道“万岁爷,恕奴侪多一句嘴,您为何不让东厂调查呢?”

谁料,朱祁镇却说:“东厂还要调查别的事情,顾不过来!”

沈顺倒也是个机灵的,知道皇帝不说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在防范窗户外头的耳朵。也就乖巧的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反而劝道:“万岁爷,就像周娘娘适才说的,不管太后想干什么,咱先不动声色得迎合她,摆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一则可以让天下人安心,少些不利陛下的议论,再则可摸水深浅。”

朱祁镇一笑,看着沈顺的眼眸中充满着赞赏,颔首吩咐道:“知道了!翡翠玉茶盅的事,就由你亲自调查五要打草惊蛇!你下去吧!”

沈顺躬身应了声“是”便却步退出了乾清宫。

扭脸看了看窗棂外,已然月上柳梢头,银光护玉盘的酉时了,朱祁镇遂转身,走到周允贤面前抚着她的双肩,低头看着她道:“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

闻言,掀起眼皮儿瞬了他一眼,入目的是朱祁镇笑得暧昧的脸,瞧着自己的那双俊眸中似是有团儿火焰在燃烧,灼热地炙烤着她的心。连适才进耳的话语也比往昔更多了几分魅惑。周允贤一惊:“你…”

朱祁镇一笑,搂着她道:“你什么?忘了,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吗?”周允贤垂下眼睑,头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胸前,合起眸子道了声:“是。”

两人收拾停当,带着一众婢女内官往长春宫而去。虽未有婚礼却也是宴尔新婚,云雨巫山度春宵自不必细细说来。只转道瞧瞧那钱氏,增看官一笑。

听说义父来了自家,钱氏料定是因谋略后位之故,遂持重端雅的走出闺房往客厅来。谁料,行至窗棱时,便听得厅内义父叹息,沮丧地对父亲言语道:“不曾想,郕王会临时反水,真真坏了我们的大计。”

“阁老可知郕王为何反水?”问这话的自然是她的父亲钱雨农。忽然厅内话音戛然而止,钱氏不禁失望,蹙眉沉思之际,耳畔再度传来厅内人之语。还是她父亲的:“陛下将那周氏接入宫中,太后是何等反应?”

什么?陛下他,他已经将周氏接入了宫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难道郕王他,他真的没有将那泥腿无赖,不遵妇道专会害人性命的贱人送给义父处置,而是去给皇帝报信,讨好皇帝把周贱人给放了不成?

放了周氏,皇帝竟因此干脆接她入宫。难不成,郕王还将义父给出卖了?

那杜鹤宏心如蛇蝎,贪婪似狼被卖了也算报应不爽。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为了能顺利入主中殿,不得不仰仗杜家势力,认贼作父。现下,我们与杜家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倘若杜鹤宏被郕王出卖,那么我们…

钱锦鸾真是越往下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心战不已又气又恨,暗骂郕王是个无耻小人。诅咒间,传来厅内话语声,是杜鹤宏的。

“太后最近也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被灌了迷魂汤,竟像是换了个人般,一心一意想与陛下和解,希望能母慈子孝,连对皇帝升职的内官沈顺都客气了七八分,更何况是准儿媳周氏?见陛下娶了周氏,哪里还有针锋相对之理?”

“那,以阁老的这番话,我们与陛下联姻是没有机会了吗?”

问这话的,是她的父亲钱雨农。

猫着水蛇腰,钱锦鸾将身子靠近了窗棂,耳朵与窗纱衔接无缝。身边伺候的丫鬟宝琴最是个有眼力见,讨巧弄乖的奴侪,见自家姑娘带了耳朵,她睁大了水杏眼,使足了力往里面望,想要帮自己主子看清里面人的一举一动。

然而,无奈自家老爷十分狡诈,为了防止外人偷窥,特意用厚度极好的烟络纱蒙窗户,远近往里看,烟雾迷蒙让人难以分辨里面春秋如何。懊恼地什么似得,好容易又有个在自家姑娘跟前立功的机会…

宝琴恨得牙痒痒的,都想张口骂自家老爷了。钱锦鸾却对此毫不在意,她全身心都扑在了里面人的谈论内容上,想再听听,义父或是父亲是否有挽回的计策。

里面再次传来父亲的声音,却不是话语,而是不断的叹息。他知道,此次计策失算,偷鸡不成蚀把米,责任不在杜鹤宏而在于郕王朱祁钰!所以,自从门房有人报说杜阁老来了,钱雨农并没有腹诽他,拿话敷衍他的意思。

只是,郕王,贵为皇室藩王,虽无实权却也不是他一个普通文官能得罪得起的。一切还得靠杜鹤宏为他们盘算谋划!

终于,等到了杜鹤宏的这句话:“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了!”

“什么?”她父亲问道。

“我猜想,陛下不可能将她接进宫就打算让她无名无分吧。以他的性子,定会提议册立这个他第一个女人做皇后的。只要群臣一致反对,给陛下施加压力。不能说绝对会让陛下绝了这个念头,起码也能起到延缓立后的节奏。”

“在这个期间,节外生枝的事情还能避免的了吗?”

话到这里,钱锦鸾都能清晰地在窗棂下听到杜鹤宏狡猾的笑声。

钱锦鸾转动眼珠,低头暗自思付,这杜鹤宏果然是只老狐狸,真是诡计多端!想来这次,没有郕王从中作梗,以义父的这番计划,也够周氏贱人受得了!忖度至此,她不禁冷笑一声儿,得意暗道哼,想和我争后位,做梦!

忽然,听得她父亲的声音“哎呀,我们只顾着说话了,竟连大门都忘了关。这要被有心人听见了密报东厂的鹰犬,可如何了得?”

“是啊,你也太粗心了。先打开窗子查看一番吧!”

钱锦鸾心一阵儿乱跳,想此时躲避已然不及,虽说我不是那有心之人。然大家闺秀窃听墙角终归有失体统,不成人话,叫义父如何思想于我?岂不要给父亲增添屈辱?不如,不如来个金蝉脱壳!

这时,父亲已走到了窗前,伸手开窗。

她连忙喊道:“琴儿,琴儿,可有找到我的簪子!”

宝琴会意,连忙将自己头上的名贵发钗扔到不远处的角落,又装作终于找到的样子道:“姑娘,姑娘,你中午掉的那根簪子在这里,我给姑娘找到了!”

钱锦鸾赶紧提了裙子跑到廊屋下,装作失而复得的欣喜模样,带着宝琴朝客厅的另外一个方向往后院去了。

这便是钱雨农打开窗户后,看到的情景。他会心一笑,女儿的小把戏,宦海沉浮十几年的他,焉能看不出端倪?心里却感叹女儿善于机变,聪慧异常,欣慰她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留余地,不增添父母的屈辱,益中外之累。

得意间,忽闻杜鹤宏的唤声:“雨浓,雨浓!”钱雨农便知他要问什么,转身笑道:“小女途径此地寻找失落的发钗,已经走远了。”

“哦,是这样啊!”杜鹤宏捋须颔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钱家的女儿果然不是凡胎肉体,小小年纪养在深闺,竟如此懂得随机应变。将来若是进了宫做皇后,以她的美貌智商,害怕搞不死周氏拴不住朱祁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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