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和解(上)
第五十九章 和解(上)

沈顺打躬向皇太后孙氏行了礼,便有了往日不曾有的待遇,赐座!

待沈顺在灯挂椅上坐定了后,孙太后也不急着将话题一口带入,而是谦和地一笑道:“沈公公得到皇帝的垂青,胜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虽是个虚职却比往日尊贵了不少。哀家还要向公公道声恭喜呢!总算没白伺候了皇帝。”

婢女在太后的示意下,为沈顺端了一盅贡茶。那茶盅是整个翡翠玉抠出来制成的,通体碧玉透亮极为尊贵华美。沈顺双手恭敬地接过,举到眼前好好地看了一看那碧绿晶莹的翡翠茶盅,心底也大概猜出了太后此番做法的内涵和她这席话的意思。遂谦恭地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两个字“那是。”继续看着手里的茶盅,道了谢却始终不曾抿一口里面的液体。

见他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手里的翡翠玉茶盅,不免心中诧异不知何故,遂试探地笑着问道:“这茶盅子沈公公难道没有见过吗?”

沈顺话中有话道:“回老娘娘的话,奴侪的确觉得这翡翠玉茶盅是难得稀奇的玩意儿,像是云贵或是缅甸安南那里产的。万岁爷平日里用的茶盅,都是官窑烧制的锗黄色彩纹样儿,印着万寿无疆字样的。”

话说着,心底疑窦顿生,漫说每年各国,各藩王和臣服的蛮夷部族每年上供的贡品,不说每一样,都经过司礼监和内库的人过目查收,登记造册呈给万岁爷,就是有限的稀奇物件,就如这整个翡翠玉抠出来的名贵茶盅,也该纪录在档,收拾在内库里。万岁爷和我们心里都应该是知道的。

怎么,偏偏地不声不响就落在了仁寿宫?

难道…若是太后喜欢此物,想要了去招待大臣或是自己用,只要跟内府库的人吱一声儿,或者直接问万岁爷讨了去,也是无人敢说三道四。如何竟这般眼皮子浅地用“偷”的?然,更古怪的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若是这茶盅是太后谴人在进贡中偷的,又如何拿它招待了我?这孙太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是有恃无恐?还是…

沉思片刻,他决定将此事先压下,想等回去复命,一应将此事告知皇帝。沈顺想转移话题,以免孙太后生出疑心对自己不利。

谁知,还未来得及出口,说出此行来意,便听得孙太后继续就茶盅的话题,笑着解释给他道:“这个茶盅子是襄国公进献给哀家的!”

襄国公杜鹤宏?沈顺听得这个名字,便知孙太后的意思了。与其说,太后是在与他解释茶盅的来历,不如说是在跟万岁爷解释。难道,孙太后想尽快与杜鹤宏那些人做以切割,以免陛下调查朝中贪腐根源祸及自身?抑或…

孙太后一番反常的言语举止,不但困惑了范洪,也着实饶得沈顺有些晕了。他目光焦距在翡翠玉茶盅上,微微眯了细长的眼眸,似应承太后般点了点头。

侧过身,沈顺将手里的茶盅,放在了身边的方形高腿几上,干笑了两声儿,话里藏话地试探道:“这襄国公真是,不但权倾朝野,更是富甲天下啊!这茶盅子,皇上的内库都不曾见过。想必是襄国公从外面得来的宝贝吧!”

闻言,孙太后尴尬地脸色变了一变。须臾,她努力平复了心情,展开公式化的微笑问道:“公公说这话,是不是认为哀家的仁寿宫,就是用来藏襄国公贪赃的窝点?甚至可以理解为,在你看来,哀家和襄国公等人根本就是乌龟王八一条藤儿,合起伙来算计皇帝,坑害百姓,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沈顺心想, 她倒是了解万岁爷的心思啊,这么一句话就把万岁爷对她的一番猜疑都说了出来。俗话不俗,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不过,她这么说,我却不能应承此话正是。应承了,那不成了傻子?毕竟,现在我是代表万岁爷来与太后说事的。当紧的,是该想法绕过这个话,先将万岁爷派我的来意说清楚是正经,至于这些旁枝末节的猜疑,还是见了万岁爷再作细论吧!思想至此,沈顺摆手笑道:“太后言重了!万岁爷怎么会这样想您呢?再怎么说,他也是您从小带大的儿子。母子哪里有隔夜仇呢?您说是这个理儿吧。这次,万岁爷让奴侪过来,是替他来向太后禀明周氏进宫一事的!”言毕,遂将前两日之事一一告诉给了孙太后。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太后您尽管放心,这周小娘子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懂点医术。上次霍乱,就是她根据太医和惠民药局的大夫们诊断的结果,修方配药,结合艾灸疗法给压下去的。连汪太医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女大夫!”

听他说到“行医”和“霍乱”这两个词儿,孙太后猛然记起,昔日仁寿宫的内官宏利跟自己提到过这姓周的女子。还说她祖籍是江苏无锡,与谭复是同乡,又是世代行医济世。保不齐这所谓的周小娘子,就是谭复的余孽!为防止万岁爷将其纳入后宫,养虎为患,以奴侪建议,太后得趁早除掉她!

当初,听了他的建议,孙太后是拒绝的!她想,同乡如何,世代行医又如何?没有事实根据,你又凭什么认定周氏,就是谭复余孽?说不定这只是巧合呢!皇帝喜欢她,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身世,有些像谭家女儿,感念今生无缘夫妻,寻她做个安慰罢了。我若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一则良心不安。

再者让皇帝知晓,岂不更仇恨于我?届时收拾了杜鹤宏,还会有我好日子过?当年的曹睿不就是因误会郭太后戕害了甄宓,下诏赐死郭太后的?是以,孙太后认定,杀死周允贤对于自己百害无一利。

如今,又听得沈顺说,皇帝为了避免周小娘子在外面遇到危险和麻烦,所以提早将她娶进了宫。足以见得皇帝是对她动了真情!由此,她暗暗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猪油蒙了心,稀里糊涂地采取宏利的建议!

只是,令她着实不解的是,皇帝忽然向哀家保证,说当初害得哀家流产的人不是谭复。还说,要为哀家调查真凶,替白白死去的兄弟报仇呢!为什么?唉,希望,周小娘子就只是周小娘子,千万不能是谭复的余孽!

想到这里,孙太后问道:“你说的这个周小娘子,可就是周允贤?”

沈顺应道:“太后说的极是!她是宣武将军周刚之女!”

孙太后双眸盯紧了他,似是要一眼看穿他是否在跟自己撒谎般,声调低沉而又增添了几分太后的威慑问道:“我怎么记得,先帝为陛下定下的媳妇儿,名字也叫允贤。是纯属巧合呢,还是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沈顺庆幸,自己在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时,手里没有端着茶盅。不然,他保不齐会因此手下发颤儿,暴露了周小娘子的身份,坏了万岁爷的大事。

想到这里,他紧紧捏了一把大腿,强行镇定自己道:“老娘娘,这天底下芸芸众生,难保十里之内没有几个同名,或者同姓的人啊!万岁爷也因她与谭娘子同名,又懂得些许医术便找到了安慰。相处日久也就生出了真情。”

闻言,孙太后终是放下了悬着的心,颔首道:“这就好!”

沈顺见她相信了自己的话,同样悬在嗓子眼里的心,也安安稳稳地有了着落,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了下去道:“万岁爷的意思是,大明的皇后非周莫属!”

“此次入宫,万岁爷特特地让她乘坐了皇后的凤辇,从承天门进入皇宫的。除了一顶皇后的凤冠外,周小娘子就已经是大明朝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一番话,惊得孙太后从榻上跳了起来,不敢置信道:“什么?他,他竟然…”沈顺却好似没有看到孙太后吃惊的样子,笑着点头道:“确实如此!”

孙太后做梦也未曾想到,朱祁镇的动作会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快得都让人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反应不过来“那,那皇帝让她住在了哪里?坤宁宫吗?”

沈顺笑着摇摇头道:“不,不是坤宁宫。万岁爷说,周娘娘不喜欢太过死板的坤宁宫。长春宫虽在西六宫,然寓意吉利,长春永驻,所以就让娘娘住在了长春宫。正好,御药房距离西六宫较近,娘娘来往也便利。”

孙太后柳眉一蹙,讶异地问道:“御药房?她一个皇帝的后妃,整日往去御药房做什么?难道,她要在宫里行医不成?这,若是传扬了出去…”

“是的,太后。周娘娘说,她什么彩礼都不需要,只有一样要求,便是进得宫也能行医救人。还说,天下女子因礼教之故,延缓病情者太多,造成很多孩子失去母亲,丈夫失去妻子,父母失去女儿的人间不可挽回的悲剧。”

“民间医婆药婆虽不少,却医术处于旁门左道,不甚精确,反而会误人性命。再者,身为后妃也该为皇室和陛下的声誉着想。是以,娘娘说,以后她在宫里行医与太医们分工行事,专攻女科便是。”

因深受朱祁镇的感染和影响,说起这席话时,沈顺的脸上洋溢着赞佩和骄傲的笑容。其实,他也着实为朱祁镇能娶到周这样好的妻子感到高兴!

闻言,孙太后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瞧着沈顺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下不禁感叹,皇帝还真是个有福的人了!身边人竟对他都这般忠心!只是这周允贤,又到底是何样的女子,真如沈顺所言那么好吗?我倒是想见识一下了!

似是看出了孙太后的心思,沈顺笑着将朱祁镇的原话,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她道:“太后,这个,这个万岁爷说,周娘娘因被骗,在郕王府关押了一整天,连着夜好几个时辰又累又饿的,实在没有足够的精神头谒见老娘娘。待明日万岁爷退了早朝,与娘娘一起来觐见太后,还请太后见谅。”

听了沈顺这么一番话,孙太后心底不禁哀叹。他这么做,的确是怕我伤害了他心爱的女子。难道我在他心里就这般狠毒,没有半分慈母之心吗?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孩子从小就这般仇视我?真真奇怪啊!

思想间,沈顺已从椅子里站起身,笑着打躬道:“天色不早了,万岁爷还等着奴侪回话呢,奴侪就不打搅您老休息了。”

孙太后颔首道:“嗯,你回去吧。转告皇帝,我已承认了周允贤这个儿媳妇,自然不会像杜鹤宏那般戕害她,让皇帝尽管放心就是。”

“是,太后的话,奴侪回去便转告万岁爷。奴侪告退。”说着,人已却步,亦步亦趋地退出了仁寿宫的体仁殿,在走出殿宇后方转身离去。

见皇太后孙氏用手臂撑着额头,神情怏怏的,似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般,墨菊上前躬身瞅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孙太后放下了撑着额角的手,叹息道:“我是在想,这么多年了,不管我如何待皇帝好,将他视为亲生儿子。可是,他却始终仇视我,恨我。这到底是何缘故?难道,仅仅是因为我阻止他出兵安南,影响他建功立业吗?”

墨菊规劝道:“太后,万岁爷虽已做了多年天子,却还是一副不懂事的孩子心性儿,一心想无拘无束地做皇帝,像祖宗那般建功立业。偏偏太后看着他年纪小,怕他行为鲁莽行差踏错闹得社稷不安,千方百计地阻挡。可是,这在万岁爷看来,太后就像汉朝的吕雉,唐朝的武则天一样,心里厌烦而已,哪里就上升到了仇恨您呢?您快别多想了,保重身体要紧啊!”

闻言,孙太后长长地叹息了声儿,十分受伤地说道:“可是,不知你有没有听到沈顺的那番话。他说,皇帝要明日散朝后亲自带着周氏来见我。这不明摆着,担心我会像杜鹤宏,或者是郕王那样害周氏吗?”

墨菊道:“这么说来,万岁爷还真有这个意思呢!不过,明儿见了那周氏,一起把话说开了,万岁爷和周氏也就对您没有戒心了。毕竟家和,万事兴啊!”

孙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无感叹道:“是啊,你说的也对!家和万事兴。小家如此,何况我们代表的还是国家?是该给天下臣民做个表率才是。”

墨菊笑道:“可不是?希望万岁爷和周娘娘都能领会您的心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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