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囹圄(下)
第十八章 囹圄(下)

入狱后第一天辰时,丁香便提着家里的食盒进来探监。

周允贤饿了一天,早已头晕眼花了。见提着食盒的丁香,犹如久盼甘露的禾苗一般,自栅栏出伸出手,从食盒里拿出自己最爱吃的胡麻饼,大口大口地吃着,犹如一只饥饿的幼兽。

看得栅栏外的丁香,顿觉心酸,鼻头发涩。泪水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顾不得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拿着帕子探到栅栏内,一面为周允贤擦拭嘴角的饭渣,一面哽咽劝说“姑娘,姑娘,你慢点吃,这里还有呢。”

“姑娘,你也别怨恨老爷了。他啊,与那个郑相公一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嘴上说得让人怪寒心的,可心里却是心疼姑娘的。”

“什么?他心疼我?”正在往嘴里塞饼子的周允贤听到这番话,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丁香,清秀的脸上挂着极为复杂的表情。饿得很了,也就全然顾不了吃相,满嘴沾满了点心的碎末,模样像个孩子般。

见丁香在笑,遂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擦了下嘴角。她冷笑道:“他心疼我,嘴硬心软?他不是说我是丧门星吗?的确,丧门星,我也当之无愧!当初若非我贪玩,听信了坏人的花言巧语,祖父和兄长也就不会死了。”

丁香情急道:“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自己!丧门星,多难听啊!”

“难听?”周允贤冰凉地一笑道:“他不就是这么说我的吗?十来年了,我早已习惯了他对我的刻薄。一句丧门星算什么呢?”

丁香最是了解自家姑娘的心性儿,见她依然没有原宥老爷的意思,也就转移话题道:“姑娘,你说奇怪吧,我来的这一路上听有人说,汪太医今日一早就奉旨离开了京城,去往应天府就任院判了。好像是太后的意思!”

闻言,周允贤低下头,似是自语般地说出这么一句:“今日早晨启程去南京,那么旨意,就该是昨天晚上下达的。”

正寻思着,耳畔再次传来丁香的话语:“姑娘,这不是太巧了吗?我想,太后定是听了有心人的谗言,才下令让汪太医在这个时候去应天府的。这个进谗言的人,定是要将姑娘置于死地而后快。姑娘,此人不会是元侍郎吧?”

周允贤摇头道:“不可能是他。元侍郎也只是悲痛女儿死于非命,想要为女儿讨个公道,才来顺天府告状的,并不是蓄意要害我。这是其一!”

丁香歪着头,一脸愿听下文地问道:“那么,其二呢?”

周允贤继续道:“这其二,师傅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高明有目共睹。

若是留在北平,对于调查元姐姐的死因更有利。我都能想得到的,元侍郎也定会想到这点,又如何会在太后那里进言,在这个时候将师傅调离北平呢?”

丁香垂眸沉思片刻,觉得周允贤所言句句在理,遂点头道:“姑娘说的是。”言毕,她又深深地将眉头锁起,似是自语般地思索了句:“那么,会是谁呢?”

“是啊,会是谁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接过丁香的话,周允贤无奈地摇摇头,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府小姐,平日里很少出门,别说得罪朝廷里的官员了,就算是普通人也难以得罪得上的。难道是闺阁中的人?

也没有道理啊,我又得罪了她们哪一个?不不不,不会是她们。即使小小的得罪了一次两次,也没有必要置我于死地吧!

唉,想不通就暂且不去费这个脑子了吧。好在,现下知道了朝廷中有人要害她就够了。想到这里,周允贤凄苦地一笑,瞬时就觉得自己真没救了。

见她如此沮丧,绝望,丁香连忙劝解道:“姑娘,,虽然汪太医去了南京,却也不代表姑娘这官司就没有转圜。昨天我回去时,老太太告诉我,老爷在姑娘被带走后,就去请惠民药局的万大夫帮忙了!”

周允贤半信半疑道:“真的?”

丁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就算你不信老爷,难道连老太太也不信了?”

周允贤噘着嘴道:“哪里啊!既然祖母这么说,我自然是相信的!”言毕,她叹息了声儿,幽幽地说道:“也不知府尹将复审定在了什么时候。”

“姑娘,不管定在何时,我们都必须将证据准备好!我记得,那天晚上回来后,你就将给元姑娘开的药方抄录在一张纸上,要不要我拿给你?”

周允贤道:“现在还暂时用不着,不过你得帮我收好,千万别丢了哦!”

丁香笑得颇为自信道:“此事交给我,姑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话音落,一道不是很友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撞入了主仆两的耳膜:“已经巳时末了啊,该离开的就不要再耽搁时间了!人不死,就还有下次的机会!”

噘着嘴,瞅着栅栏内的周允贤,又扫了一眼与周允贤同狱的女囚,脸上不禁露出难掩的心疼和忧虑之色。想一想自家姑娘整日里与这些蓬头垢面的人待在一起,养尊处优惯了的丁香就觉得膈应的很。又不忍,更是不放心。

回头扫了一圈儿诸位狱友,周允贤转脸对栅栏外的侍婢道:“丁香,这里的饭实在不是人能吃的,以后来探监你就多带些吃食和饭菜。”

丁香惊讶地睁大了双眸,手下意识地捂住嘴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周允贤话说得果断:“是啊,虽然身有重罪,但大家都一样是人。我不能吃的,她们也吃不得了。”说着,将食盒里剩下的几个胡麻饼也拿了过去。

“那,姑娘我走了啊。明天再来给你们送饭。”丁香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狠下一条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顺天府大牢。

丁香走后,周允贤便将留下的胡麻饼都分给了各位狱友。

胡麻饼其实也只是极为普通的糕点,在北平的大小胡同的卖部和小型餐馆里都有。就是小家里经济宽裕些的,也会自己买来馅亲手炮制。然而,对于两年多,都不曾吃过正经饭的女囚们来说,这胡麻饼就是山珍海味了。

看着狱友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周允贤只觉得心是酸疼的,也是安慰的。

然而,这些女囚们心底里,却另有想法。她们见周允贤有仆从来送饭的待遇,自然也不好像对付其他新来的囚犯那般颐指气使,反而讨好了起来。主动给她介绍狱中之人,便是想与周允贤套近乎得好处的第一步。

“多谢你啊周姑娘,我们在这个鬼地方都呆了两年,还从没有人将我们当人看,给我们吃这么好的东西了。昨天多有得罪,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跟她说这番话的,就是昨日入狱后,拿着脚踢她,骂她是医婆的那个女囚。与其他女囚不同的是,她没有披头散发,而是将脏兮兮乌糟糟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了个发髻,露出整张脸。

但,这张脸却是让人似是见到鬼般苍白。

乍一看到她的面容,着实吓了周允贤一跳。

为了不伤害她,周允贤很快地镇定了下来,并收回了怜悯的眼神。因为,她注意到,这个女囚是个自尊心强的那种。昨天抢饭吃的时候,唯有她没有像见了主人投食的饿狗。

往往这样的人,怜悯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周允贤拉起她脏兮兮的手,毫无嫌弃地笑道:“姐姐多心了,我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呢?”言毕,她又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敢问姐姐贵姓芳名。”

女囚自嘲地一笑道:“贵姓?我啊复姓欧阳,是个被丈夫休回娘家的破烂货,哪里谈得上贵?就是大户人家下三等的奴婢,都比我们这种人强十倍。”

周允贤尴尬地“啊”了声儿,她实在没有见到过,像欧阳氏这般自轻自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是啊她才多大,能见过世上多少种人呢?她连忙转移话题又问:“欧阳姐姐,那么她们呢?你可知她们都姓甚名谁吗?”

欧阳氏指了下狱友中体格最为瘦小的,向周允贤介绍道:“她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单姓王氏闺名叫青梅。去年倒卖私盐入狱的!”

周允贤问道:“判刑了吗?”

王梅清道:“已经判下来了。此后,除了死,我要在这里坐七年牢。”

“她叫罗秀。”欧阳氏移动手指,又指了下站在王梅清右边的一个瘦高个儿的女子介绍道:“罗秀是因嫉妒丈夫纳妾,一时之气在丈夫的饭菜里下了毒。谋杀亲夫,杀人加以下犯上。刚被判了秋后问斩。”

言毕,她叹息了声儿,补充道:“死刑,过两天就该转到死牢中待刑了。只可怜她才不过二十三岁。真是可惜啊,可惜了。”

就在周允贤唏嘘之间,只听罗秀倔强地说了一句:“我不后悔!”

另外两个女囚,一个叫荣佳,一个叫阿朵。

听欧阳氏介绍,这阿朵是十里铺狗尾巴胡同东头钱庄的老板娘。因丈夫不争气,不正干,不知经营祖业看住钱庄,却喜欢整日在外嫖妓赌博。家里的私房钱花光了,就将钱庄里百姓存到钱财,贪去赌钱养妓。

阿朵气得不行,就干脆将钱藏起来不让她男人发现。他男人找不到银子,回家就把阿朵痛打了一顿。阿朵无奈,只得从钱庄拿了乡民的钱给他。结果,那乡民家里急用,十里外的路感到京城钱庄来取,却是两手空空。

阿朵心底软,就将实情告诉了那取钱的乡民。

乡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状就告到了告到了顺天府衙门。庄上的和自家私房钱都不足以还清账务,只得去阿朵家里抓人顶罪。

说起来阿朵的男人也真孬。顺天府赶到钱庄抓人的时候,他男人竟然说,钱庄一向都是阿朵在搭理,自己从来不管。你们要抓就抓她去吧!

听罢阿朵的遭遇后,周允贤深深地叹息了声儿,就在她正欲说什么时,但闻阿朵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年是我非要跟他的,还为了跟他走,与家里人都断了来往。如今又因他之故进了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

“也算我咎由自取,活该认命了吧!”

此时,这些狱友们的姓名,年纪和遭遇,周允贤才算有了些了解。如此相处起来,倒也没有了昨日初见时的不适和恐惧。

周允贤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每次丁香来探监送饭,周允贤都会拿出一些好吃好喝的分给大家。她想的却是,先让她们吃惯好东西,然后再劝大家一起向容婆提出抗议,改善监狱的伙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果然,在狱友们吃惯了周家送来的好东西,尝到了正常饭菜的香味儿后,哪里还会有人,愿意回头吃那连猪狗都嫌弃的馊饭剩馍?

每日是宁可饿着,也绝不多吃一口容婆送来的“饭菜”了。

常来送饭的容婆每每看到周允贤就气得翻白眼,嘴里絮絮叨叨地嘟囔:“哼,没想到,这小蹄子还挺会收买人心的,才进来今天的功夫,她倒是成了这些短命鬼的救星了.嗨呀呀,当真是不让老娘挣钱了。”

对于她的抱怨,周允贤也只是笑笑,并不与之计较。

一日隅中,容婆像往常那般,提着木桶来监狱送饭时,与周允贤关在一间牢房里的女囚们,显得比以前硬气了许多。

她们扶着栅栏,七嘴八舌地冲容婆说道:“想让我们吃你送来的饭,倒也容易,只是麻烦您回家给我们做一锅热饭软馍,咱记得你一辈子大恩大德!”

见此,闻此,容婆气得浑身乱颤儿,一双豆大的三角眼狠狠地剜着周允贤,一口银牙都快要被她咬得粉碎。须臾,她才张口,气急败坏地骂出这么一句:“这群死囚犯,感情儿地都学会跟老娘造反了!都给我安静点!”

周允贤笑了,好脾气地跟容婆道“您与其在这里气坏了身子,不如回家为我们做顿像样的饭菜,改善下狱中的伙食。说不定啊,挣得钱比以前还多!”

“你…”容婆愣住了,呆呆看着周允贤。

“监狱里的犯人,也是人啊,只不过一时不慎才犯了罪。关在这里失去自由,就已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何必再在饮食上,虐待残害犯人们呢?”

闻此,狱友们呆若木鸡,容婆也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允贤。

听周允贤继续说道:“再者,医婆药婆也好歹是从事救人性命的行当,自然晓得,变质的饭菜给人吃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她们虽说暂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可总有一天,这些馊酸腐败的食物,会变成可怕的毒物,侵害囚犯的身体,危及性命!”

“容婆,做人是要讲天地良心的,尤其从事歧黄之术者!”

一番话说得狱友们热泪盈眶,就连一向死鱼眼睛的容婆,也不禁动容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允贤,这小丫头真是口齿伶俐,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听起来还真像这么回事!呵呵,到时候对簿公堂,便是连讼师都不用请了。就她这张巧嘴儿,谁还能说得过她去?

啧啧,我算是服了她!

叹息了声儿,容婆一脸无奈道:“行,看在你这小丫头心眼儿还不坏的份儿上,以后我就回家自己做饭给你们送来吧!也算给自己积德了!”

周允贤和狱友们都笑了,这笑是从心里蓬发而出,属于胜利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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