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希望
第五十二章 希望

也是天缘凑巧,就在他们主仆走到西华门时,恰巧就遇见了正与门卫纠缠的汪俊。深夜进宫,汪俊却是一袭家常穿着,一袭银白色长衫外罩着件石青色的交领比甲,腰上束着革带。

头上的发髻戴着插榆木簪子的小冠,额上勒着一统天下网巾,手里提着药箱子。这么看上去,他倒更像个游方郎中。

嗯?这么晚了,汪俊有什么急事进宫吗?难道…

正蹙眉冥思间,耳畔传来内官小顺子的话语,也一样带着满心的疑惑:“万岁爷您看,那不是太医院的院判汪俊吗?大晚上的,他这是进宫给谁瞧病?倒也没有听说太后有什么不适啊!”

朱祁镇轻快道:“走,过去一问不就知道了?”话说着,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卫和汪俊面前,郎朗道:“汪太医,这么晚了,你这是进宫给谁看诊?”

守门将卒和汪俊闻言,连忙转身向他作揖道:“陛下圣安。”

汪俊心底更是欢喜不已,适才还发愁不知如何说服守门的将卒让自己进去呢,可巧皇帝就天助般地下降到了自己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或许是心急如焚之故,汪俊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竟连猜想这样的谨慎词语也忘记了说。“陛下,郕王以看诊为由,将允贤扣押在王府。”说着,弯下腰将周刚写下的奏章从药箱里拿出,双手捧着两角恭敬奉上。

闻言,朱祁镇身子不禁一怔,这么说,允贤还真的出事了!竟然…

祁钰,祁钰?无冤无仇地,他为何要这么对待允贤?这让朱祁镇百思不得其解,他拧起剑眉,眉心处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正欲发问,耳畔小顺子的声音再度传来:“汪太医有何证据说是郕王扣押了周姑娘?”

接过小顺子的问话,朱祁镇不予置信地蹙眉问道:“是啊,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是郕王扣押了允贤?他们无冤无仇的,祁钰扣押允贤做什么?”

“因为,因为…”一时地,汪俊也着实被他们主仆问住了。是啊,他到底有何证据能让皇帝相信此事呢?他合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难道要他不顾尊卑礼数地在皇帝跟前说郕王是个卑劣的小人吗?要他在皇帝面前悉数将听来的宫中传闻一一道来?

倘若陛下为了维护亲弟弟,不肯承认那些“流言蜚语”,反而治他一个诽谤藩王,挑拨皇室的罪名,岂不更救不了允贤了吗?

可是,如果不把话说清楚明白,又如何救得了允贤?

见他闭着眼半响不言语,朱祁镇有些不太耐烦了,扬起下颌蹙眉道:“汪俊,朕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半天也不应一声儿,到底你是怎么想的?”

“陛下…”汪俊咬了下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将适才周府丫鬟黄芪的分析,周祥细致地说给了朱祁镇。

末了,他抬起脸看着面前的年轻君主,见他也未穿戴皇帝的便装,而是一袭带有白护领的,革带束腰的湖蓝色直缀道袍。发髻上戴着插着玉簪的黑色掌形小冠,还勒着网巾…

汪俊不禁地心下一沉,想,皇帝这么晚了,还出宫?幸亏自己来得巧,不然,自己所言要为皇帝看诊的理由就穿帮了。

听汪俊这么一说,朱祁镇想起去岁汪美麟受害的往事,觉得这种缺德黑心的勾当,他那个弟弟是做得出来的。

是以,点点头,私心隐藏着内心的深以为然道:“如此说来,允贤还真有可能被祁钰这小兔崽子扣押在府邸了。”

“不过,这得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去王府要人,不然这臭小子准得编出一大套谎言不予承认。那样,我们非但救不了允贤,反而还有可能害了她!”

闻言,汪俊怔了一下,直直瞧着朱祁镇的眸子里闪烁着感动。

他没想到,这个孩子气儿十足,顽皮捣蛋的少年天子,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竟变得这般沉着冷静,思虑周全。丝毫没有传闻中的莽撞浮躁。最难得的是天子对允贤的那颗心实属难得。

允贤啊,也算是个行医积德有福报的孩子了。

他不着痕迹地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此事,得交给东厂调查,才能找到让郕王不敢不承认的证据了!小顺子,你即刻去东厂,将此事告诉王振!”

小顺子应了声儿“是”好似遇到狐狸的野兔,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了。朱祁镇转身,吩咐一起跟来的内官道:“明日,就说朕偶感风寒,得修养几天。”

“陛下,您…”内官与汪俊诧异地看着朱祁镇,不知他是何用意。

朱祁镇道:“等王振拿到了证据,朕亲自去王府将她救出来。如此,朕方能安心处理朝政!至于郕王,若真是他诓骗允贤入府扣留,朕不会饶了他的!”

“陛下…”虽感动于朱祁镇对允贤痴情如此,汪俊却依旧觉得,他这么做法大为不妥,遂劝谏道:“陛下上次也是因为允贤,称病不朝以缓解朝中纷乱。那次,有太后为您顶着。可是这次就不同了!”

朱祁镇挑眉问道:“有何不同?”

汪俊侃侃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陛下,臣这么跟您说罢!如果,啊臣说的是如果,所谓扣押允贤之事表面上是郕王所为,实际上却是另有其人挑拨陛下与郕王的兄弟之情,借刀杀人。”

“ 或者,他们纯粹是冲着允贤而来,又不想明目张胆地与陛下作对,担心日后陛下秋后算账只得利用郕王。”

“陛下若是称病不朝,这些躲在暗处之人,必然会派出自己的探子,千万百济打探陛下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借故调查允贤失踪的真相。若被他们寻得任何蛛丝马迹,允贤都会有性命危险。”

“陛下继续早朝,一切如常倒是让他们放松戒备,认为陛下并不知道允贤被郕王扣押之事。一旦放松戒备,他们的阴谋就会暴露。”

听罢此番分析,低头冥思细想,朱祁镇觉得汪俊的劝谏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遂点头感激地一笑道:“幸亏有你提醒。不管此事是谁所为,到底是何目的,只要朕稳住了他们,再暗度陈仓调查此事,允贤就不会有危险!”

“陛下圣明!”话落便听得朱祁镇笑道:“随我去乾清宫吧,你不是说要为朕把平安脉吗?你这么走了,岂不打草惊蛇?朕还有别的事情与你商量!”

汪俊欣慰地一笑,这个小皇帝还真是聪明!遂应了声是,跟着朱祁镇来到乾清宫。一进门,就有伶俐的小内官推出大殿,将大门从外面关上了。

“陛下…”

进了东暖阁,朱祁镇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汪俊,朕听允贤说,她的医术都是你教授的?”汪俊不知皇帝此话何意,遂愣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见此,朱祁镇俊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道出了自己的一番打算:“那好啊,如此朕就不用大费周章在宫里为允贤寻得学医的师傅了!”

闻言,汪俊不禁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坐在暖炕上,端着一盅热茶轻轻用盖子抚着茶叶的朱祁镇,不敢置信地问道:“陛下是要允贤进宫了?”

“难道,朕不该娶她进宫吗?你忘了,允贤是朕的未婚妻,大明的准皇后,除了先帝定下的亲外,更重要的是朕心里除了允贤,再无其他女人!”

“原本…”朱祁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原本朕是想,外面空气自由,不必像在宫里那样遵从繁文缛节,掣肘制约,允贤在外面学医,行医救人更方便。可是现在,朕不这么想了!自由倒在其次,她的安全更重要!”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皇帝,汪俊心底翻涌起了波涛。

都只道帝王无情薄幸,始乱终弃。

就连痴情著称的唐玄宗,危机关头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的性命。当今大明的这位少年天子,却时时处处为允贤着想,这不是宠而是爱!

想到这里,他眸中渐渐罩上了一层铭感五内的氤氲道:“陛下的痴心,是允贤的福气!想自古以来与帝王有感情交际的女子,有有谁比得了?只是…”

朱祁镇将手里的茶盅放到一旁的炕桌上,挑眉看着汪俊问:“只是什么?”

汪俊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长长地叹息了声儿道:“只是太后会应允吗?如果,允贤不是谭家的后裔,她就与陛下没有之前的婚约。”

“即使陛下爱她,如今钱锦鸾当前,太后势必不会让自己势力之外的女子当皇后。如果,陛下告诉太后说,允贤就是师傅的后代,太后会作何感想?会放过允贤吗?”

只是,朱祁镇非但没有他所料想的那般沉思恍然,反而自信满满地朗声笑道:“汪俊,朕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朕已派人暗查当年之事了。在查清楚之前,朕不会公布她的真实身份。”

“即使姓周,即使是与朕没有过婚约的周氏又如何?大明哪一代皇后门第高贵,非得是钦定?钱锦鸾,她算什么东西!”

话说到钱锦鸾时,朱祁镇不禁冷笑了声儿道:“她爹是怎么当上兵部尚书的,打量朕不知道?”

“钱雨农是个人吗?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和那不值钱的狗命,拿亲生女儿当棋子。朕要告诉太后,即使钱锦鸾嫁给了朕,朕也照样令监察御史调查杜鹤宏等人,抄了他们的老窝!”

汪俊由衷地赞叹道:“陛下英明,朝廷的吏治,的确该整治一番了。自张太后和杨士奇等首辅相继去世后,孙太后趁着陛下年幼,迫不及待让杜鹤宏进入内阁担任首辅,承担了宰相的权力总览朝政。”

“这些年,他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亲信党羽担任朝廷要职。权大势大,那些给他送礼的官员,都快要将他府邸的路给堵死了。”

“如今上至朝廷官员,下到小民百姓都懂得一个不是道理的道理——想要办事就得送礼。臣进一句不怕陛下恼火的直言,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的贪,下面的还有几个是清廉正直的?”

“这些自上而下的贪官污吏,搜刮了国家还不够,还要搜刮百姓,盘剥兼并土地,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朱祁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面色肃然地说道:“确实如此!”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内官的禀报之声:“万岁爷,沈公公回来了。”

朱祁镇朝外面扬声吩咐了句:“让他进来吧!”随之,他又转脸看向坐在对面灯挂椅中的汪俊,将话题又转回到了允贤的身上,面色依旧十分严肃问道:“允贤进了宫,你可否愿意继续讲授她学医?”

汪俊连犹豫都不曾犹豫,干干脆脆地道了两个字:“愿意!”赢得朱祁镇“啪”地一声儿过瘾的响指,郎朗的“好”字也是带着笑营口而出的。

朱祁镇从炕上站起身并步走到汪俊面前,汪俊也不好再在椅子里坐得安稳,也连忙立了起来。

微微抬眸,但见年轻皇帝的那张满是正气的俊脸上,展露出赞赏和充满憧憬的表情。

与之对立,朱祁镇道:“名师出高徒!允贤才跟你学了几年,就能为京城数十万百姓将霍乱疫症,挡在了西直门外。如果再跟你学几年,朕相信,她将是我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的女国医!”

汪俊睁大了双眼道:“陛下竟如此信允贤!”

朱祁镇挑起眼角问道:“难道,你不信她能成为大明第一的女国医吗?”

汪俊作揖,脸上展现出一抹为难之色,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顾虑道:“陛下,不是臣不信允贤。只是…”

朱祁镇挑眉问道: ”只是什么?“

“进宫学医,行医,于太医院的其他学生来说没有多大的困难和阻挠,也有更广阔的发展和进步的机会。可于允贤而言,一个女子若想以医学立足宫廷却是不易的。陛下知晓大明一向尊礼!”

然而,朱祁镇却坚定地说道:“朕相信允贤能克服这些!”

这时,但闻门枢转动之声儿,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暖阁门外。映入眼帘的小顺子一袭赤红色内官总管的蟒袍,腋下夹着白毛浮尘向他们走来。

朱祁镇负手问道: “事情都交代了吗?”

“万岁爷放心,王公公已令人潜入了郕王府邸,短日内便有消息了。”

朱祁镇颔首,满意地道了声“好!”汪俊作揖道:“既然有了希望,臣也就放心回去了。宣武大将军还在府邸等臣的消息,臣告退。”

“已过了亥时,的确不早了,你回去告诉宣武将军,都睡个安稳觉吧!”

“谢陛下。”汪俊一面说着,一面却步退出了乾清宫。

……

自从被郕王诓骗入府,与自家婢女无辜羁押在郕王府后门的那间没有没有窗户,无法分辨黑夜白天的破瓦房后,周允贤就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竟是连地狱的修罗,也要自叹不如,没有窗户,锁门的锁子也是被灌了铅,不但让人无法逃出升天,就连看一看外面到底是白日还是黑夜,都变成了种无法企及的奢望。

被羁押在此一天,府邸再无人问津此事,既不给水喝,更不给饭吃,存心是要关死她们,饿死她们才算罢休。

就是贩卖人口的牙子,也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商品”

周允贤百思不得其解,她与郕王昔日无怨,近日无仇,郕王为何这般狠绝地要置她于死地?

若说,刚被关进来时,周允贤还在坚强地劝慰自己软弱的丫鬟要挺住,告诉自己,再大的苦难也总有解决的办法。那么,饿了一天,渴了一日连天日都无法见到的周允贤,再也找不到鼓励自己,宽慰丫鬟的理由了。

绝望,从未有这样的绝望,即使是滚下山坡被毒蛇缠住,周允贤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绝望。这,简直就是修罗地狱,她与桂枝似是被宣判了死刑的犯人,再也无法得到生的星火希望。无法,只得认命!

就在这时,一阵儿轻轻的,却能听得见响“咚咚咚”敲门声儿。瘫软在周允贤怀里的桂枝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姑娘,好像,好像有人来了。”

“咚咚咚”敲门声儿再度传来,已实心了许多,不再像是梦幻。周允贤就像一只听见耗子打碎花瓶的猫儿般,猛然睁开眼睛再去细听门口的动静。

细细地,尖尖的,却又是女子的声音:“里面有人吗?”

周允贤软弱无力地反问道:“谁,你是谁?你,你是郕王府的人吗?”

“不,不是,我们是东厂的人,是万岁爷让我们潜入王府寻找周姑娘的下落。你,你是周姑娘吗?是吗?”

外面那人的一句“万岁爷”无疑是给绝望中的周允贤点亮了希望之火。她扶起窝在怀里的桂枝,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激动得声音发颤儿道:“万岁爷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是,是我爹告诉他的吗?”

门外那人贴着门低声传递着自己的消息道:“不是,是太医院的汪太医酉时进宫见驾时说的!至于他从何得知,奴侪就不知道了。”

“姑娘,请您见谅,现在还不是救您出来的最佳时机,您且等一等吧!还有,郕王将您关进府邸,其实是襄国公杜鹤宏的主意。”

“为的是明日散布流言说姑娘恬不知耻,以看诊为由来王府勾引郕王,给陛下戴了绿帽子!如此,陛下就会恨死了您。连环毒计再借陛下之手拔出整个周家。这样,陛下就会娶钱锦鸾了!”

闻言,周允贤直觉双眸俱裂,心底恨恨地想,真是一条毒计!

不过,好在上天还是睁着明辨是非的眼睛,透过黑蓝色的笼簿,清清楚楚地看着人家万事,将善恶收入眼底,记在心头给予善报因果。让元宝知晓了我的处境,这样我们就有救,襄国公的阴谋也会彻底破产了。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