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献策
第五十一章 献策

戌时初刻,天已完全擦黑,汪俊夫妇却还未回屋休息的意思。

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聊天,有说有笑。女儿汪美麟还时不时地从灯挂椅中站起身,亲自拿着茶壶为父母斟茶倒水,十分体贴孝顺,引得夫妇两儿赞叹不已。

这令人羡慕的天伦之乐,却被带着丁香,跌跌撞撞跨进门槛的管家搅乱了:“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周,周姑娘她,她不见了!”

话刚落,汪俊夫妇条件反射般,齐齐从椅子里跳起身,惊讶地“啊”了声儿,一脸惊骇诧异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均是疑惑。

就在这时,但闻“划拉”一声儿脆响,提在汪美麟手里的擎兰花茶壶,不知何时直坠而下,她也顾不得那茶壶的悲惨下场,闪电般地冲到丁香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臂,睁大的眼眸中满是惶恐,她急急地问道:“丁香,你,你再给我说一遍允贤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好地,她怎么会又不见了呢?”

丁香只觉得,汪美麟的芊芊玉指的指甲,已深深地掐入了自己的皮肉里,疼得她直吸气,足以见得她的紧张和不安。

丁香心中一痛道:“家里短缺了药材,今日一早老太太,就让我和芪儿陪她去市场买药了。回来后,就听赵叔说,郕王派人来府上,请姑娘去为殿下看诊。从辰时出门,一直现在,姑娘都还没有回来。”

“竟连个回来报信的人也不曾有,老爷愁得饭都没有吃,亲自带着府邸的仆役家丁出去寻找。老太太她,她也急得昏了过去!”

一听“老太太昏了过去”,汪源氏转脸对夫君说道:“大热的天儿,先救下老太太是正经!”又赶紧吩咐丫鬟:“快去把老爷的药箱子掕来!”

汪俊提着药箱子快步走出了客厅,往廊坊大门而去。丁香朝着汪氏母女福了一礼后,便跟着汪俊出去了,徒留汪氏母女蹙眉互视。

说来也是巧合,就在汪俊和丁香刚赶到周家时,周刚后脚也回到了府邸,三人打了个照面儿。见周刚身后无人,汪俊大大地叹了口气。

丁香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硬着头皮向自家主人建议道;“老爷,恕奴婢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为今之计只有求东厂的人,查一查姑娘的情况了!毕竟,人是去了王府,就算报了官,顺天府也惹不起郕王啊!”

“奴婢知道,老爷平日里虽不屑与东厂来往,但,敢得罪藩王的,除了皇帝,锦衣卫,也就只有东厂的那群鹰犬了。”

话落,但闻“噗通”一声儿,丁香双膝重重地和青石地面来了个零距离接触。她仰着脸哀求道:“老爷,就算您觉得姑娘不值得您担下与东厂来往的名声,也该为老太太想一想啊。”

“刚老爷才出门没多久,老太太就为了姑娘的事,急得昏了过去。老爷,您就权当为了老太太,去求王公公帮帮忙吧!”

“你,你竟然…”周刚蹙眉瞪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奴婢。正欲说什么时,但闻提着药箱子的汪俊急急道:“丁香起来,带我去看看师母!”

丁香“哦”了声儿站起身,引领着汪俊疾步向府邸后院的东厢房走去。周刚见此,料想定是母亲因允贤之故,急出了病症,赶紧放开脚步去追他们。

几人前后脚地踏入了东厢房,也就是周茹氏的卧室。

老太君就寝的卧房虽然也分了里外两间儿,面积却不算大,由拱形梨花雕月牙架子隔开。周茹氏与孙女卧房上的书架一样,摆放的都是些诸如《本草千金方》,《黄帝内经》和《伤寒论》等医学书籍和折好的人体穴位图。

直到如今,周刚才明白,为何母亲从不让他踏入东厢房半步。

他顿然感到五内杂陈,不知是责怪母亲不顾自己定下的家规,偷偷教授女儿学医呢,还是该佩服母亲用暗度陈仓之计,保留和传承了谭家的医学,培养出允贤这样一心向医,与众不同的闺阁女儿。

穿过月牙门洞进了里屋,陈设依旧很简单。梳妆台,衣柜和床都是朝廷分派府邸时原装的。周茹氏就躺在围着墨蓝色绸布幔帐的架子床上,因为是夏季,老太君只穿着一件轻薄布料的石青色披风,衬着淡褐色交领中衣。

配一条藏蓝色绣着白鹤亮翅的马面裙,即使人昏厥了过去,形象还是齐齐整整的。身边只有个名叫药锄的小丫头坐在脚踏板上,见自家老爷与汪太医来了,连忙站起身行礼。将妆镜前的凳子,摆到了床前请汪俊坐下。

汪俊多余的话不说,打开了药箱子拿出小垫枕搁在床畔,将周茹氏外侧的手腕放到垫子上,五指搭上了周茹氏的脉搏。须臾,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银针,刺入她的人中穴,立竿见影地唤醒了老太太。

周茹氏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为她施行针灸的汪俊,料知自己昏厥过去后,丫鬟怕她出意外遂将汪俊请了来。苏醒后的她说的第一句便是“俊儿来了,我也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就吓得她们把你找了来,耽搁了你们休息真不好意思。刚儿呢?他可找到允贤了吗?”

汪俊笑道:“瞧师母说的!您老毕竟上了年纪,不管因何缘故昏厥过去,都得找大夫来看一看。我又是您的徒弟,近水楼台的,我不来,还像话吗!”

周茹氏欣慰地一笑,拍了拍汪俊的手。

此时,周刚也已来到母亲床前,一脸沮丧道:“儿子带着人都快将什刹海翻了个个儿,连西岸的那十座寺庙,都去找了。又在棋盘街转了一圈儿,问了几个熟悉的人,也说没有看到允贤。挨,这孩子真是不省心的!”

周茹氏不满地翻了儿子一个白眼,嗔怪着为自家孙女辩解道:“她又不是出去贪玩不回家,去给人看病,消除别人的痛苦,有什么不省心的!”

周刚连忙打躬赔笑附和;“母亲说的是,母亲说的是。”心底却在腹诽:别人倒是不痛苦了,倒害得我们家为了找人,弄得鸡飞狗跳的。若非汪俊是我们世交,这大晚上的,哪个大夫愿意牺牲休息时间来咱家救助您呢?

这时,垂足侧坐在床畔,低头沉思的汪俊抬起头看着周刚,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师兄可了解郕王的为人?”

闻言,周刚不禁一怔,一脸狐疑地看着汪俊不答反问道:“何意?”

汪俊猜测道“我揣度着,贤儿有可能是被郕王扣押在了府邸!太后与杜鹤宏放弃了改立郕王为帝的主意。对此,郕王不可能没有任何耳闻。此人看似翩然君子,琢磨间懎,表面最易迷惑人心。然与之相处日久,便会知晓其为人自私冷酷,恩将仇报。”

“师兄不妨想象一下,若他知晓此事,会如何对付与自己有恩的陛下?”

周刚蹙眉,不太置信地问道:“这郕王真有这般无耻?”汪俊颔首道:“且不论宫里如何评论此人,但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其品性恶劣无耻。”

“昔日先帝尚在时,陛下曾在冬日跳下太液池救了落水的郕王。郕王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偷走玉玺诬陷陛下,害得陛下差点被先帝给废了。郕王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崇严兄,此等小人什么事做不出?”

闻言,周刚终是忆起了这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当时,他还以为是当今陛下年少顽皮,荒唐之故,曾说先帝怎么会让这样的孩子当太子真是误国!

如今,从最近于皇室的汪俊口中得知真相,惭愧自己错怪了当今。

周刚叹息道:“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这种可能了。”略一思索,他又拧起两道浓黑的粗短的倒八字眉道:“若真如此,我等该如何是好?难道去郕王府邸要人吗?万一郕王抵赖,不肯承认…”话语中满是忧虑。

汪俊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是啊,我们这么说道也总是猜测而已,并无凭证,若贸然去府上索要允贤,以郕王的为人,非但不会放人,还会倒打一耙,届时我们反倒落不到半点好,得不偿失倒是往好里想了。”

一句“那该如何是好?”周刚说的愁眉不展,消沉没落。

这时,侍立在周茹氏身边的丫鬟黄芪说话了:“老爷若不嫌弃,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尽快找到姑娘!”引得屋里所有人都将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她身上,皆是一脸的愿闻其详的期盼表情。

黄芪朝汪俊行了个福礼:“此法还需汪太医帮忙方能事半功倍!”

一句“你说是什么主意?”尽是三人异口同声问出的。

黄芪道:“适才,听汪太医对郕王的分析,奴婢有了个大胆猜测,那郕王根本就没有生病!藩王隶属宗室,若在京城生病,可以让人传话给宫里,请旨开恩,让太医前去诊治,断没有自己请民间郎中的道理。”

“这是自古同理,我大明也不例外!若是郕王真的病了,汪太医又如何会有空来我们家?此时该是在郕王的驻京府邸才是啊!”

“其二,大明一向理学盛行,重视礼教,即使得知姑娘曾遏制过霍乱,医术了得,郕王府邸的人为了声誉,也断然不会请姑娘去府邸看诊把脉。”

“因为这么做,会让人感觉郕王轻狂,蔑视朝廷和太医院,岂不落人话柄?郕王本人大概不会那么傻吧!何况,他来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取代万岁爷!”黄芪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抹冷笑。

一番详尽的刨铣,听得周刚与汪俊,以及坐在床上的周茹氏深以为然,赞不绝口,他们没有想到,小小的府邸婢女,竟也有这般见识和聪慧的头脑。

周刚问道:“那么,郕王诓骗允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垂眸思索了片刻,黄芪依然谨慎地回应道:“奴婢曾听姑娘说过,太后怨念陛下不为之使唤,想改立郕王为帝,效法武则天垂帘听政总览军国。后来,不知何故,又放弃了这个初衷,才想着让钱姑娘嫁给陛下稳固权势。”

“奴婢想,此事郕王必然是知道的。以汪太医所说,郕王为人卑劣无耻,那么当他知晓太后放弃他后,他会作何感想?难道不会将怨恨洒在陛下身上?他自然不敢将陛下如何,那么,姑娘也就成了他撒气的对象了!”

话落,便获得汪俊连声“有道理,有道理!”的称赞。

周茹氏也是一脸骄傲欣喜地,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女道:“我的儿,难为你分析地这般谨慎详尽。”

“这么多年了,我只晓地你是个贴心的人,却不想竟有如此头脑!”

黄芪谦逊地向汪俊,周茹氏福了一福道:“汪太医和老夫人谬赞了。”

汪俊摆手道:“不是谬赞,姑娘果然聪慧!”

周刚急急地蹙眉问道:“那你的主意是什么?”

黄芪向三人行了个福礼,从容地说出自己的计策道:“他既然可以用看诊来诓骗姑娘,利用姑娘的医者仁心达到他上不来台面的目的。那么,我们不妨也以看诊为名,出师有名地一探究竟救出姑娘!”

说罢,她移目看向汪俊道:“此事,还需汪太医帮忙。由老爷书信于万岁爷,说明小姐失踪的始末,请汪太医专呈陛下即可!”

“此事宜早不宜迟,晚一天,姑娘都会有危险和更大的麻烦!”

汪俊不禁赞叹道:“此计甚妙!师兄是武将,大半夜的进宫也不方便,而我是太医,又是专门负责陛下龙体,随时都可进宫面圣,没人会怀疑多心。”

这时,坐在床上的周茹氏说话了:“只是,这么晚了,也不知陛下休息了没有。忙了一天的朝政,想也够累的。这么深更半夜地进宫打搅不太好吧?”

黄芪笑道:“老太太,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救姑娘了!”

“虽说自从太宗爷平定宁王叛乱后,就彻底收缴了各地藩王的兵权,即使连地方政务都无需他们过问。但,人家毕竟是藩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不搬出个更大的主儿压他一头,他又岂能是我等普通官宦人家能抵抗的?”

汪俊颔首赞成:“师母,黄芪姑娘说的是这个理儿。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周茹氏叹息了声儿,点头表示赞同了他们的建议,遂不满地横了立在一旁无语的儿子,拿出了平日不曾有的母威催促道:“既如此,你还不快拿了纸笔来,墨迹个什么劲儿?难道,你当爹爹的竟不如俊儿那当叔叔,师傅得疼自家女儿不成?若是贤儿因你之故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拿你试问!”

周刚“诶”了声儿,叫人拿了纸笔在母亲卧房的圆桌上,于凳子上坐了提笔书写。适才听得母亲之语,他心里好似灌了黄连汤般,自苦自知。

转念又一想,这又怨谁呢?都是自己的执念,将当年的那场灭顶之灾,全赖在了年幼无知的女儿身上,一心认定她是个灾星。俗话不俗,儿要严着管,女要娇着养。可这十几年来自己何曾娇着贤儿?

不多一刻,书信写成,吹干了墨迹周刚方将信纸折好放进牛皮色信封里,双手捧给了汪俊道:“贤儿之事,愚兄无能为力就有劳贤弟了。”

“师兄见外了。”说罢,汪俊接过了信件放于药箱中扣上了环扣。转身向坐在床上的周茹氏行了个揖礼后,提着药箱子走出了东厢房,一路出了府邸。

……

戌时已过,将近夜幕。

紫禁城的乾清宫中,“返朴归淳”匾额下的金色盘龙御座上,朱祁镇心绪不宁地放下手里的朱笔,合上批阅了一半儿的票拟的奏章,转过脸蹙起英挺的剑眉向身边的贴身内官问询道:“小顺子,你说,是不是允贤又闯祸了?”

“闯祸?”小顺子听了这两个字,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带着打趣儿的口吻道:“万岁爷说的闯祸,其实是担心允贤姑娘又有了什么麻烦吧!”

话落,脑袋就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臭小子,朕说的可不是玩笑,别嬉皮笑脸的拿朕打趣儿!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左眼皮儿直跳。”

“最近内政无事,边防倒也安定。除此之外,也就是允贤的事了!这傻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一碰到病人就像着了魔般顾不得要救的是鬼还是人了。”

这欲扬先抑中蕴含着满心的疼惜,怜爱溢于言表。

虽说,小顺子早已是净了身的内官,于男女之情无欲无求。但,这似乎并不代表他是个不懂得男女之情的人。万岁爷和周姑娘这一路走来,从相遇,相识时的欢喜冤家到如今相知相恋。着实为他寻得这般红颜知己,感到欣慰高兴。希望他们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更难得的,是他们之间的感应,好像尤其的灵敏。

心乱得一团麻似得,也无法平心静气地批阅奏章,朱祁镇干脆从乾清宫的龙椅上站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黑色的广袖交领龙袍走下丹墀,走到大殿门口,仰头看着蓝黑色的苍穹。这天是阴天,到了夜里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乌云一层层压下,闷沉沉的,好似压在了心里让人窒闷得透不过气。

他想出宫,去周家!想到做到,朱祁镇转过身吩咐道:“小顺子,给朕更衣,朕必须出宫一趟!”

小顺子吃了一惊,看了看天色愁眉苦脸地劝谏道:“万岁爷,这都酉时初刻了,您明天还得早朝呢,只需将此事交给东厂的王公公查一下即可。”

朱祁镇满心,满脑子都只想着他心爱的周允贤,既然预感到了心爱之人遇到麻烦,他就得去一探明白,设法解救,哪里还听得进其他人的劝解?

剑眉一皱,极为不耐烦地呵斥道:“啰嗦什么,我们从西华门走!”

小顺子没法儿,只得遵照皇帝陛下的吩咐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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