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儿,闺房外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随之,桂枝百灵鸟似得声音,混着轻快的话语,伶伶俐俐地飘入周允贤的耳膜:“姑娘,郕王官邸的内官来咱府上说,郕王殿下病了,得知周小娘子妙手回春,便差了他来请姑娘去趟郕王官邸为郕王看诊。”
此时,周允贤着了家常的白底兰花的衫裙,头发也极为简单地梳成双环垂挂髻,坐在书案前的挂灯椅子里整理病例医案。
她时而托腮深思,时而提笔,在看过的病例上标记号做笔记,时而站起身撒目书架上,摆放的线装书籍,查找自己需要的医学资料,整个人被罩在了医学的世界里。别人进不去,她也没走出来的意思。
是以,桂枝的话,她也全然没有听见。
桂枝又提高了嗓音唤了声儿:“姑娘!”
周允贤还是没有理她,依旧不停手地做着自己的事。
恰在这时,一个小丫头端着青花瓷茶盅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桂枝焦急的模样,似是要向姑娘禀报什么事情,便故意将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搁在书桌上,发出了“刚狼”的响声儿。
周允贤微微颦了下弯眉,转脸略有些不满地扫了一眼送茶的小丫头。这婢女倒也是个机灵的,瞅着周允贤扫她的秒间,朝桂枝站着的方向努了努嘴,成功地引起了周允贤的注意,抬眼朝桂枝看去。
桂枝连忙又将适才的禀报又陈述了一通。
正收拾桌上病例书籍的周允贤稍一抬头,见她还立在那里,遂又好气又好笑道:“何时变成木头人了?还不快帮我收拾药箱子,人家还等着呢。”
桂枝如梦初醒般“哦”了声儿,赶紧帮着周允贤利落地将一应看诊的物事收拢在自家姑娘日常看诊带着的牛皮箱子里,合上了皮箱盖子提着递给周允贤道:“毕竟是去给一个男人看诊,姑娘还是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
周允贤细细思量,觉得桂枝所言有理,遂答应了她。桂枝连忙接过药箱子跟着周允贤出了闺房,穿过花圃来到正厅会面郕王派来的“使者”。
郕王派来的内官正是贾俊生。十多岁的少年,一袭墨绿色圆领的束腰长袍,腰系革带,脚蹬皂皮靴。头上戴着内官的折耳乌纱帽。虽是个不起眼的王府内官,却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像个江南人,让人瞧着还算顺眼。
此时在客厅陪着他的,乃是周府的管家赵叔。
两人一老一少,偏偏是身为内官的贾俊生翘着二郎腿坐在灯挂椅中品茶,赵叔躬身立在茶几前与之攀谈。
周允贤叹息,宰相家里七品官嘛,何况是郕王殿下身边的内官?
直到周允贤主仆提裙跨入正厅门槛儿,贾俊生依旧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浑然不知多了人,还是赵叔温声提醒道:“马公公,我家姑娘来了。”
贾俊生好似屁股底下插了火箭般“噌”地从灯挂椅上蹿了起来,一脸讨好地向周允贤行了个揖礼,开口便问道:“您就是救了京城百姓的活观音?”
周允贤笑笑道:“小女不过略通了些医术,实在当不起活观音的缪赞。”
贾俊生依旧一脸的追捧,谄媚道:“观音娘子谦虚了。您的医术,就连万岁爷都夸赞,下诏封了您做乡君呢!”
他以为,听了自己的奉承,这周允贤会面露得意轻狂之色,却未曾料想她却是这么一副端庄持重,谦逊的样子。
这倒一点也不符合杭侧妃描述的那样。不安本分,举止狂妄。
周允贤似笑非笑道了句:“带路吧,你家殿下的病情要紧,别耽搁了。”话落,人就已经带着丫鬟桂枝走出了正厅,往大门处去了。
见此情景,贾俊生赶紧追了出去。在大门前,就像是伺候自家主人般,扶着周允贤上了郕王官邸的马车。男女大防,即使是净了身的内官,也是不适合与女子同车的。可贾俊生却舔着脸皮也坐进了车厢里,还挨着她很近。
为周允贤提药箱的桂枝看不过意了,细眉一蹙,粉面含怒道:“你要干嘛,离我家姑娘这么近,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再说,我家姑娘是万岁爷还未过门的妻子,你家主人未来的嫂嫂,就是郕王也不能…”
“怕什么?我又不是男人!难道万岁爷还怕一个内官给戴…”
贾俊生“绿帽子”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忽然感觉后颈一阵儿刺痛,再想说什么,却“啊啊啊”地说不出来像个哑巴一般。
听得周允贤厉声警告:“放肆,不过是郕王官邸的一个小小内官,竟妄想用污言秽语侮辱皇帝陛下!”
瞧着贾俊生说不出话的怂样儿,桂枝乐得直拍手,咯咯笑道:“活该报应,敢污蔑陛下,再给你扎一针,要你这辈子都当哑巴哈哈哈!”
听了这话,贾俊生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前胸好似遇到大风的湖水,起伏不已。
他翻着白眼珠,狠狠地剜着周允贤,心底暗骂,殿下和杭侧妃说的一点不错,这姓周的小贱人果然是个可恶刁钻的!
哼,看到时候落到殿下手里,你们还怎么得意!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了郕王官邸所在的魑狸胡同,在一座华丽的大门前“咯噔”一声儿停下了。贾俊生自己个儿先跳下了马车,全然不顾周允贤主仆。
周允贤呢,也懒得理他,只与桂枝提着药箱子相扶下了车子。
郕王官邸周围就像是被茂盛草木遮掩了般,只耀眼的红漆双扇门和蹲在门前石台子上的两尊铜狮子,显摆在人面前,似是怕人不知道这是郕王府般。抬头望去,一方黑漆金边,镶着“敕造郕王府”的匾额醒目地跳入她们眼帘。
周允贤嘴角一勾,秀丽端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不过一个王府而已,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可见郕王此人做派处事何等虚掩。
祁镇啊,为何,你的兄弟就没有你的那份儿光明磊落,豪爽大气呢?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撞入周允贤主仆的耳膜“周小娘子请进吧!”虽是在迎客,然而王府管家话语却坚硬如铁,冷冰冰的。侍立在周允贤身边的桂枝皱了下眉头,低声对周允贤道:“姑娘,门开了,我们进去吧!”
周允贤“哦”了声儿,带着桂枝走上了台阶,提裙跨入府邸门槛。除了小时候残存记忆中的紫禁城外,周允贤常去的官邸,也就只有汪美麟家了。
汪美麟家一进门,就是个灰墙玄瓦的四合院,后面才是个小规模的花园与自己家差不多。可这郕王官邸,倒是不同,一进门就得穿过九曲回廊,而且回廊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区别,很容易让人七绕八拐地走迷了方向。
绕过九曲回廊,映入眼帘的则是规模不算小的花圃,两边花圃左面培植着香味浓郁的紫色曼陀罗和红火如串的节节高,右面则种着成片的牡丹和芍药一类的娇艳富贵,国色倾城的花王和花相。
给她们主仆带路的贾俊生头也不回,走得飞快。周允贤思虑到桂枝是从小缠足,虽不致金莲弯骨,却也不能与她那放养的天足相比。故而放慢了脚步,忍受着夏日的烈日炙烤,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在前面漫步走。
这样的龟速,哪里跟得上贾俊生的健步如飞?不过半沙漏的功夫,就将他们主仆甩出老远的距离,气得桂枝咬牙切齿,刚要嚷嚷却被周允贤制止了。
周允贤放软了语气,尽量以商量的口吻道:“贾公公,你能走得慢点吗?我们也是头一次来这郕王府,路又不熟,你走那么快,我们哪里跟得上?万一跟丢了,岂不要耽误殿下的病情?“
”难道,你一点也不关心郕王的痛苦吗?”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犀利如刀的目光便向周允贤杀了过来。
此时的贾俊生与适才求着她前来看诊时,献媚巴结完全像是两个人。周允贤清楚这种小人即如此,也懒得与之计较。冷笑了下,停下脚步待桂枝跟上自己,干脆与桂枝并肩而行,走得比刚才还要慢。
气得前面的贾俊生五脏爆炸,六腑着火。却因被周允贤用针灸扎了哑穴,只能干瞪眼,骂不出一句想要骂出的脏话,看得周允贤主仆一阵好笑。
无奈,为了郕王与侧妃的大计划,他也只能忍下被她们主仆埋汰的怒火和愤恨,屈从于她们的激将放慢了带路的脚步。
然而,从背后看去,他的背影依旧给人一种强压怒火,气愤之极的感觉。桂枝小孩子心性儿,见此还要挖苦他两句,却被周允贤捏了下小手制止了。
贾俊生在官邸七拐八绕地,将周允贤主仆带到了府邸的后院最偏僻的地方。这地方的确很偏,除了一座没有窗户的破旧瓦房和七倒八歪的篱笆外,几乎是寸草不生,就像西北的戈壁滩似得,简直与前院的华丽天壤之别。
周允贤撒目扫了一眼周围的“景物”,不禁蹙眉疑惑,这是什么地方,这内官为何要将我们带到这里?这高贵的郕王殿下不会是个重口味,宁可舍弃雕梁画栋的华丽屋舍,选择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房子当自己的寝室吧?
“贾公公,你为何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殿下呢?”
一句话,她问了好几遍,也不见贾俊生回答一次。
周允贤纳闷了!她在针灸方面已然是行家里手了,适才给他扎了那一针也是极有分寸的,不可能导致彻底哑巴。为何,他却…
“姑娘,他怎么把我们…”桂枝的一句话还未说完,主仆两儿便被从天而降的几个府邸侍从凶狠地推到了那个破旧的瓦房里,迅速锁了门。
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等她们反应过来时,黑漆双扇门已被人在外面上了锁。这锁是灌了铅的大锁,除非是行伍人,一般人打不开。
“你们要干什么,快放我们出去,有你们这样对待大夫的吗?”
任凭周允贤将厚重的黑漆大门拍得山响,也不见有人理睬她们。
贾俊生在临走之际,不忘羞辱以报私仇道:“大夫?我看你周允贤根本就是个害人的医婆!不要脸的贱蹄子,竟然连男人的阴私病,都要诊治!若是他知道你看了郕王殿下的家伙,他还会娶你哈哈哈!”
言毕,他不禁狂肆笑了起来,气得周允贤双眸崩裂了般沁出了血丝,肺肝都要炸开了。
她完全放下了往日矜持和稳重,恨恨地砸着门骂道:“郕王狗贼,若是敢在外面浑说一句不利陛下之言,给陛下名誉泼了脏水,周允贤就算饿死在这里,也要化作厉鬼,让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
外面的贾俊生冷笑了声儿道:“哼,你个臭医婆有本事,就饿死给我们看看啊!还大夫呢,哪个大夫像你这样还相信鬼神的!真是见过不要脸的,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招摇撞骗,还打着给人看病的旗号!”
“姑娘,这根本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怎么办啊,姑娘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啊呜呜呜呜…”桂枝后知后觉,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没底也就越恐惧害怕。话说到这里,人就已掩袖嘤嘤地小声哭了起来。
伤心惶恐间,桂枝感到掩袖的手被人拿开,握在了染着药香的纤手中。虽然娇嫩,但,桂枝却觉得这双玉手似有种说不出的力量,按住了她因惶恐而纷乱的心神。
那只纤手的主人,将嘴唇附在她耳畔低语道:“桂枝,不要哭,定下心神,千万别让这些居心叵测的恶人得逞!”
温暖坚强的话语,落入桂枝耳中,不禁令她心思沉沉一动,对周允贤不免地产生了一份儿依赖和佩服。姑娘就是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十多岁,却这般的临危不惧。
竟还劝她要镇定。或许,也是姑娘这与众不同的性子打动了万岁爷吧!
桂枝即刻收住了哭声,抬手用薄衫的袖子摸了一把泪,红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周允贤,哽咽着压低声问道:“姑娘,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这里饿死了吧?”
“看得出这个郕王是个什么肮脏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万一真像贾俊生那狗奴说的那样,到处散布谣言,说姑娘与郕王苟且,坏了姑娘的名誉,毁了你和万岁爷的姻缘可如何了得!”
周允贤叹息了声,未做答复,过了会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在嘴边,做着噤声的动作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从指缝间划过,外面一片寂静了,似是适才那些人都走了般。处于对郕王为人的怀疑,周允贤不放心,担心他们依照主人的吩咐,再给他们使诈,在门口偷听她们主仆说话。
遂伸手咚咚咚地砸了几下门扉,如此不够,还抬起腿,用脚踹了几下搞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动静,试探了一番后,确定了外面的人已离开了这个荒僻的后院,才渐渐将心放了下来。
转身打量房子四周,周允贤发现这做破旧的瓦房居然连一袋粮食都没有放,真正是家徒四壁,要将人活生生饿死的准备。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与郕王无冤无仇,他为何非要将她骗来关在暗房中,把锁子灌了铅。居然还要放出话诽谤她,挑拨她与祁镇的感情?
周允贤继续扫视着这间房子,似是想从中找到一个能够成功逃脱的突破口。可是,找了大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丝希望。
忽然,桂枝似是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般惊喜地呼喊道:“姑娘,你看,这边的墙好像有些松动。你说,我们如果使力,这座房子是不是就会…”
周允贤走到她所在的地方,推了下那所谓的有些松动的土墙,砸吧了下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会!这个郕王如此狡诈,既然决定将我们锁到这里,定是知晓这座房子,还是能够关得住两个手无寸铁的姑娘。”
“可是,它明明有些松动啊!”桂枝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周允贤深深叹了口气道:“房子塌了,我们两个也未必就能逃出去。这距离府邸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更可恶的是那个回廊。若非那狗奴带路,我们根本绕不出来。而且那个九曲回廊是通往府邸的必经之路!
“我们侥幸逃得了这房子,也绝不可能靠着自己逃得出王府啊!”
“那,那我们要,要怎么办啊?”说着,桂枝嗓子眼里的哭腔又涌了上来,晶莹的泪水直在漂亮的丹凤眼里打转儿,鼻子一耸一耸的。
周允贤揽臂,将桂枝娇弱的身躯抱在怀里,像个大姐姐般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此时的她,心底也是一片看不见前路的迷茫。
就算被关进顺天府大牢时,她都不曾有现在这般绝望惶恐。但,她不能在桂枝面前显露出这些。因为,她如今是桂枝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如果她也惶恐了,桂枝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