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水落
第四十九章 水落

“允贤,不论在朝廷上朕如何信任他,你都不能与他有所牵扯!他虽非大奸大恶之人,且对朕也算是赤胆忠心。但是,他毕竟是东厂都公,是久经官场之人,擅长心机算计,绝非你能掌控得了的。若与之来往过多,甚至帮他对付朝臣,与你,与周将军都是万分不利的!你明白吗?”

与之相识以来,周允贤头次在他清隽英气的脸上,看到属于帝王的深沉与肃然,也是为数不多的次数中,听到他郑重地自称为朕。然而,她却能从朱祁镇这番话语中的每一字每一句,感受到他对于自己的爱意和呵护。不但护着她,连带着她的父亲宣武将军周刚,也在他的保护之中。

元宝啊,这就是她的元宝,宠着她,爱着她,护着她的元宝!

抬起脸凝视着朱祁镇,暖意的氤氲,薄薄地罩在了周允贤水杏般的眸子上,眼底荡漾着感动。水雾终究化成热泪滚落下来,好看的嘴角却扬着笑意。

轻启朱唇,周允贤含泪而笑道:“元宝,你的心意,我懂!”

朱祁镇忙不迭地用帕子为她拭泪,挑眉笑道:“怎么好好的又哭上了,我不曾欺负你。你这样被师太看到了,不定怎么奚落我呢!快别喜极而泣了。”

听他这么一说,周允贤心底似是桃花朵朵压枝低。她望着他,扬起唇角勾出蜜弧,满眼里荡漾着爱意,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一样,看的朱祁镇心底不禁得意,宠溺地捏了把她的脸蛋儿道:“爷很英俊吧,都把你看傻了?”

周允贤“噗嗤”声儿笑了,流波婉转地横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嗔他两句,

只听得厢房外屋的门儿“噶”地一声儿从外面被人推开了。搂在一处亲热的璧人赶紧松开了彼此,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厢房外屋走,但见静慈师太已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慈祥端庄的脸上,展露着疼爱的笑容。

异口同声:“师太,您有事吗?”话也说得默契自如。

静慈师太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可都商量好如何说服孙太后了吗?”

朱祁镇大摇其头道:“师太,估计这次,她是铁了心让我娶钱锦鸾了。毕竟,今时不比往日,那时她一心想让祁钰取代我,也就没有去构思如何才能将我牵扯到她的利益中去。现在,也不知为何,她忽然转变了态度,要将宝压在我身上了。而钱锦鸾呢,又是襄国公那一派的利益棋子。”

“孙婧妍认定,只要将与他们利益相关的钱氏立为朕的皇后,就可以防止我令监察御史调查襄国公等其党羽的罪证。再则,若钱锦鸾怀上了我的孩子,势必会被立为太子,届时更可以加强太后与杜鹤宏的势力!”

一番刨铣过后,朱祁镇又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朕想让东厂的人暗中调查杜鹤宏及其党羽的把柄,最好是点到他们的死穴上去。一经查证罪名成立,朕就可以动手拔出杜鹤宏在朝中的势力。”

“相信孙婧妍看到杜鹤宏的罪证后,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也好,性命也罢,都会放出姿态,与大势已去的襄国公做个切割。”

说最后一句话时,朱祁镇不禁冷笑了声儿,话说得明显带着讽刺。

静慈师太笑了笑,心下安慰,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虽无雄才大略,但于朝政和官场的利害却有了自己的一番认识和见解。

只是,他还是性子太过急躁,有些急功近利之嫌。

作为嫡母,又是姨母,她不想眼看着他犯错,这时必须给他提醒一下了。“你这个想法倒也不错。只是,杜鹤宏在朝中为官多年,门生故吏在北平担任高官的也有不少,首先便是钱锦鸾的父亲钱雨农!

他可是掌握了一大半军权的兵部尚书,官职权力都在于谦之上。”

“再则,虽说祖宗在宫里设置了内学堂,又让翰林院学士教授他们识文断字,增长学识,培养他们参政议政的能力,辅佐皇帝制衡外臣。”

“然而,他们毕竟是皇家鹰犬,在外的名声毕竟无法取信天下。若皇帝让他们参合到司法上,代替监察御史去调查贪腐,于社稷不利,也无法得到更多朝臣们的拥戴!毕竟,文臣武将才是国家的栋梁砥柱!”

听罢,朱祁镇不禁恍然。感叹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

若非师太这一提点,自己还真怕要弄出大篓子了。自己失去皇位事小,若因举措失当,偷鸡不成蚀把米,害得天下黎民百姓和心爱的允贤深陷水火,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他叹了口气,一脸的迷茫无措。

忽闻静慈师太道:“不瞒你们,适才,我去往观音殿的路上遇到了钱锦鸾!”听得朱,周两人均是一怔,本能地将目光在此聚集到了她这里,均是一脸的惊诧不解,不知这钱锦鸾背后之人,到底耍得是什么招数。

静慈师太遂将适才与钱锦鸾相遇后的经过,周详细致地说了一遍。

出于医者的习惯,本能和仁心,周允贤“嗨”了声儿,皱着眉头说道:“唉,她如果能再耐心等一会儿就好了!现在虽然已过了春季,但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即使制住了血,以后也是会留下疤痕的啊!”

朱祁镇不屑地皱了下鼻子,翻了她个白眼,启口话语中,却依着满心的怜爱和呵护道;“对这种人,你就收起你的医者仁心吧!师太的话你还没有听出来吗?她找你看病是假,故意来捣乱探我们的虚实才是真!”

“你这个傻丫头这会子可怜她,难道忘了她是怎么变着法儿与你抢丈夫,鸩占鹊巢地将你挤下嫡妻之位了。你就算救一只狼,都比救了她强百倍!”

周允贤转过脸,抿唇冲他甜丝丝地一笑。正欲与他说什么时,又听得静慈师太说:“允贤啊,医者仁心有时也要看对象的。记得幼年时,父亲曾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他当时就告诉我,这是发生在他家乡的真事。”

“那时,村子东头住着个没有儿女的孤寡农夫,这农夫心底十分善良,家里并不富裕,却总是接济比他穷的乡民和讨饭的人。”

“一天下午,农夫在干完农活,归家的路上,看到草丛中一条小蛇按在了野猫的利爪下,眼看就要葬身猫口。农夫十分怜悯它,便用锄头赶走了野猫,救了这条被吓得浑身僵硬的小蛇。春寒袭人,农夫考虑到小蛇也会怕冷,便将它放进了自己的羊皮袄子里暖着。”

“谁知,这条蛇身体会暖过后,完全不顾救命之恩,狠狠地咬了农夫一口。草蛇有毒,这一咬还了得,农夫当场就中毒倒地死了。”

“我父亲对我说,闺女啊,世上的人千万种,虽善者居多,但像毒蛇这种人碰上了一个,就足以让你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所以,看人得把眼擦亮!”

静慈师太的这席话,周允贤只觉听得好熟悉,想了一想才忆起,往日汪美麟也曾这么告诫过自己。麟姐姐不就像故事里,这个救了毒蛇的老农吗?

若非自己认识祁镇,有他帮忙寻找失踪多日的麟姐姐,后果真是难以想象。是啊,活生生的,就发生在身边人的例子,自己怎么就忘了,不接受教训呢?难道,非要自己遭遇了,才明白其中厉害吗?

转脸去看朱祁镇,映入眼帘的是他坚定地向自己颔首示意。自己与祁镇一样都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孤苦无依之人。虽能彼此安慰,用爱情温暖彼此。但,毕竟他们还年轻,阅历太浅需要长辈的温暖和提点。

而静慈师太虽是出家之人,却像母亲般抚慰着他们,疼爱着他们,师太的告诫是打心底为他们好的。所以,自己不该怨师太耽误她为“病人”疗伤。

朱祁镇鄙夷地说道:“谁让她那么爱弹那破琴,划破了手也是活该!那么点伤口就嚷着请大夫,真当自己是摆在立柜上的瓷娃娃了!哼,我倒是真希望她是个不经敲打的瓷娃娃,一猛子打碎了才好!”

周允贤和静慈师太听他说着孩子话,都不禁地抿嘴笑了。

忽的,朱祁镇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抬手轻轻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苦笑道:“瞧我这脑子,什么记性啊!竟忘了我曾下诏封师太做静慈皇太后,还给了您一半的兵权,要收拾襄国公杜鹤宏等人还担心什么?”

静慈师太却摇了摇头,提醒朱祁镇道:“虽如此,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杜鹤宏他们结党营私,在朝中排除异己,已然造成了大明的内耗,影响国力。若再在这件事上与之刀枪对峙,胜则罢,若是败了,那些为你出生入死之人,必定会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允贤。”

“届时,即使你想保护她,也是不能够了。昔日唐玄宗就是例子,为了给杨贵妃送荔枝,累死了不少战马和士兵。到了安史之乱时,落得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悲剧。元宝,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行事。”

朱祁镇征询道:“那,朕将兵部尚书换成于谦可好?”

静慈师太摇了摇头道:“你可有把握,于谦能够斗得过杜鹤宏吗?”

朱祁镇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周允贤,见她一个劲地向自己摇头。他是相信允贤的,既然她也认为不妥,定然是有道理的了。

自己再细想一想于谦的性子,也的确不适合参合到政治斗争中。

未来的岳父周刚呢?性子也和于谦有的一比,都是将心思,放到对付外敌上的武将,对于权力斗争根本不在行。

思量过后,他懊丧地蹙起两道剑眉,抬手恼恨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见他如此沮丧,失望的样子,周允贤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朱祁镇的手背,轻轻唤了声“元宝”极为温柔。朱祁镇闻声抬起脸,入眼的则是周允贤望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夜晚的星子般,似是可以照亮前路,只这一瞬,朱祁镇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从周允贤的眸底,看到了信心和希望,适才的那一瞬懊丧,也随之不翼而飞了。就在他启口正欲说什么时,静慈师太的话语又一次传入了他们的耳畔:“元宝,我知道你一向看重于谦,欣赏他的为官清廉,为人正派,也欣赏他的军事才能。为了救他,不惜公然与孙太后叫板!”

“爱惜人才,重贤臣乃帝王的美德。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德行。可是,元宝啊,你也该了解于谦这人的性子太过耿直,在官场上缺乏应变圆通的技能。这样是会遭遇不幸的。”

“若你让这样一个耿直,不知官场变通的人取代杜鹤宏的党羽,岂不是要害死了他?这样的忠臣,该在适当的时候重用,才能发挥他的正能量!”

周允贤偏着脑袋看着他道:“元宝,师太说的对!”藏于琵琶袖下的一只染着药香的玉手握紧了朱祁镇宽厚的手掌,给予他示意,听师太的话没错!

有心爱之人的鼓励和劝谏,朱祁镇最终赞同地点了点头。

挑起眉梢,朱祁镇问道:“既然不能让于谦取代钱雨农,担任兵部尚书。那么,朕要怎样才能转变局势,保证允贤不被钱锦鸾取代了正妻之位?”

瞬了一眼与朱祁镇并肩而立的周允贤,静慈师太抿唇一笑,意味深长地不答反问道:“你不是答应过太后,要为她揪出害她小产不育的真凶吗?”

朱祁镇皱了下鼻翼,一脸的嫌恶地“伽”了声儿,拖长了话音道:“为她?她孙婧妍也配?我那样做,都是为了给允贤的祖父平反,恢复谭家的名誉,不想允贤过门后,处处被姓孙的欺负罢了!”

这不算甜言蜜语的真话,落在周允贤耳中,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要打动她的心。周允贤转脸含笑凝望着他,只觉得与他相爱,是她最为幸运的事。

静慈师太呵呵笑了起来,欣慰从小疼爱的外甥,是这样一个善良痴心的孩子,这样的爱恨分明,也感动于他对周允贤的这份难得的痴情。

她问:“你派东厂的人调查此事,可有了新的进展没有?”

朱祁镇愧疚地摇了摇头道:“查倒是查出了些旧事,王振说,他找到了当年在谭家做奴仆,专门负责谭府医药房的杨舒。杨舒向他透漏,在谭复将胭脂送进宫之前,谭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太医院学生卜世仁。”

“只可惜,将卜世仁迎接见了谭复之后,杨舒就退到了门廊下,他们师生到底说了什么,最后为何闹了矛盾,他就不得而知了。是以,即便是找到了当时的所谓“知情人”,却也与不知情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这些透漏,根本无法让人相信谭复真是被人陷害的。是以,我还是没有能查出此事的究竟原委,现在又冒出这档子事。”言毕,他叹息。

卜世仁?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对,听师傅汪俊曾提到过他,说起这个卜世仁时,师傅和师母都是一脸的鄙夷和不屑,看来这个卜世仁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现下,杨舒又说,祖父最后见的那个人是他…想到这里,周允贤忽然忆起一桩往事。

去年七夕节过后,因元风儿被意外毒杀之故,自己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就在两个月后过堂受审时,就是这个人撕毁了证据!当时,她还纳闷,这个人到底和自己有何冤仇,干嘛这么急着想让她死?

如今听得朱祁镇这么说,她似是明白了过来。

正蹙眉冥思间,耳畔忽然传入朱祁镇的呼唤,听去很急的感觉:“允贤!”

周允贤惊得回过神,转脸看着朱祁镇,说出了自己适才所思道:“元宝,你说,那个陷害我祖父的人会不会就是他,现任太医院助教卜世仁?去年,我在顺天府过堂时,他还撕毁了证明我无罪的证据呢!”

朱祁镇闻言,拧起了剑眉,一脸冥思地看着周允贤,音线上扬地“哦”了声儿。转动了下眼珠,他幽幽地道了句:“看来此人还需细查!”继而,他看向静慈师太,果断地说道:“还请师太令人进宫,将小顺子给朕叫来!”

静慈师太自然晓得他的顾虑,欣慰他的谨慎,慈祥地颔首微笑道:“好,我这就让慧能进宫走一趟!”言毕,便将侍立在门外的慧能叫了进来吩咐道:“你现在就进宫一趟,让伺候皇帝的内官小顺子请到这里来!”

慧能双手合十,向师太行了个佛礼“遵法谕”,话落,便退出了西厢房。

周允贤满心感激地看着所爱之人道:“元宝,谢谢你!”

话落,便接收到朱祁镇犹如刀锋般犀利的目光和气恼的话语:“死丫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跟老子说谢谢,你是没记性,还是耳朵长着当摆设?再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还拧了把她挂着玉兰花明月珰的耳朵。

周允贤噘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他道:“好好,不说了!”

见她服软,朱祁镇满心欢喜地为她揉了下耳朵,又顺势抹了把她的脸蛋儿,清隽的脸上露出属于大男孩儿顽皮的得意笑颜道:“这才像话嘛!”

周允贤小脸一红,噘着嘴横着朱祁镇,一脸嫌弃道:“你干嘛啊,师太还在这里呢,你也不嫌臊得慌!”小儿女这欢喜冤家打情骂俏的一幕,逗得一旁的静慈师太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

这日,直到隅中,小顺子才颠颠地随慧能法师来见朱祁镇。

行过礼后,朱祁镇也懒得跟他扯淡,直接切入主题吩咐他道:“明天你去东厂,找到王振后,转达朕的旨意。让他暗中调查太医院助教卜世仁!”

小顺子伶俐地说道:“万岁爷放心,奴侪记住了。”

戏谑似得重重地拍了下小顺子瘦弱的肩头,朱祁镇笑道:“好小子!若此事办得好,朕自有重赏!”随之,他收起了戏谑的笑颜,沉下脸,话锋一转:“若是办砸了,看朕怎么收拾你这小兔崽子!”

“是,是奴侪一定为万岁爷办妥了,还请万岁爷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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