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钱锦鸾
第四十七章 钱锦鸾

京城什刹海玉堂胡同的钱府,奢华的雀巢亭内,两位头梳丫髻的婢女,一边一个簇着位妙龄佳人端坐其中。

佳人面前的高腿案几上,摆放着口凤尾古琴。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挑拨轻抹,铮铮琴音绕梁而上,好似瀑布倾泻满地,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听得两边伺候的丫鬟得意非常,笑意满满。

或许,她们在想,姑娘的琴技可谓天下第一了!

忽闻“铮”地一声儿,琴弦竟然从中一根根地断裂,无情地划破了佳人水葱般的芊芊玉指。白皙如玉玉指上那点点鲜红,触目惊心。

站在佳人左边的丫鬟宝琴忙不迭地拿起了她受伤的手,急急地吩咐伺候在右侧的小丫鬟道:“小蹄子还在这里傻愣着干嘛,快去拿云南白药来!”

小丫头作难地提醒道:“琴姐姐忘了,咱家从未有这种疗伤的药物啊!”

话落,但闻“哎呦”一声儿,轻轻地,犹如山间小鹿低鸣般楚楚可怜。执着佳人手的宝琴转过脸,映入眼帘的便是在家小姐强忍痛苦委屈的表情,看得她心疼不已。

她柳眉倒竖,凤眼圆瞪厉色道:“没有药,就去请大夫!”

小丫头惊得长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花容含怒的宝琴,声音发着颤提醒道:“什么?请,请大夫?姐姐该不是糊涂了吧?姑娘是女儿家啊,待字闺中,怎好让外面的男人,触碰姑娘的玉体?男女授受不亲啊!”

“那就去请个女大夫!”

宝琴蛮横地说出这么一句后,直起身子,伸出食指,带有羞辱性地指了下官邸的西南方向,冷冷地,话中带着讽刺道;“你难道忘了,什刹海有个专门抛头露面给人看病的周允贤,那可真是个神医呢!“

“你赶紧去周家,就算绑也得把周允贤给我绑回来为小姐疗伤!”

小丫鬟无奈,只得应了声儿“是”,退着身子离开了雀巢亭。

直到这时,那位弹琴的佳人才像是回过神般,横了一眼执着自己手的宝琴幽幽地叹息了声儿道:“你啊,真是小题大做,这点儿伤算得了什么,还用得着请大夫?”

“姑娘!”宝琴嗔怪地唤了声儿,娇美如花的脸上展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杏眸眼底,却堪堪地划过一道怨恨的寒芒,看得钱锦鸾都不禁打了个哆嗦。钱锦鸾,兵部尚书钱雨农的女儿,襄国公杜鹤宏的义女,更是抚琴的佳人。

她真不愧佳人的名号,不禁貌美如花,又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晓,无一不精,更是气质如空谷幽兰,性格温柔和顺。

平日在家里,待下人也是极好的,半分小姐的脾气也没有。她转脸瞬了眼断了的琴弦,不禁哀哀地叹息道:“看来,我是与他无缘了。”

宝琴机敏地问道:“姑娘说的这个他,可是陛下?”

钱锦鸾被她问得脸颊一红,羞涩得垂下眼睑,微微地点了点头。

想起昨日进宫,在太后寝殿的暖阁内,瞬到掀帘而入的朱祁镇那一刻,钱锦鸾嫩薄腔子里的那颗芳心,就跳得扑腾扑腾的。

养在深闺十余年,平日里也只和几位闺中密友相约游戏,连家里的男仆都很少见到,更何况是贵族少年?

这突然见到一个如此英俊倜傥,冷傲骄纵的少年天子,如何不生出几分女儿家的爱慕之心,钦佩之意?

只是,他对自己却熟视无睹,一颗心似是全都铺在了,与之有过婚约的谭姑娘身上,这让她别有忧愁暗恨生。

心酸间,但闻宝琴伤口撒盐般得说道;“陛下无意于姑娘啊!”

钱锦鸾转眼,扫了一下断裂的琴弦,柳眉紧紧蹙起。

她强忍着芳心被无情撕裂般的剧痛,维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持重,不甘心道:“婚姻乃人生之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天子,只要有皇太后尚在,就该为天下臣民表率听从太后主意?”

“再怎么说,太后也是他的,母亲。他......"

宝琴苦涩地一笑道“只是,陛下与太后的关系,昨日在宫里姑娘不也见识到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母子的情分!“

"尤其是陛下,哪里将孙太后视为母亲,简直更像是仇人,当着我们的面儿,就给皇太后下不来台。哪里会像姑娘说的那般遵守孝道,乖乖得听从太后的主意,娶姑娘做皇后?”

是啊,宝琴说得也对,就昨日皇帝陛下的态度而言,他岂是甘心情愿听从太后摆布,扔下自己心爱之人,老老实实与她洞房花烛夜的寻常男子?

如此男子,别说是古来帝王,就算是普通人家男子,也未必能做得到!痴情的天子诚可贵,可偏偏这份痴情却不是对她钱锦鸾!

钱锦鸾思想如斯,越想,心里越焖,不禁起了妒心生出几分怨念。

哼,陛下就该是我钱锦鸾的男人,任凭你是他的心上人也好,原配也罢,就算你现在是皇后,得了太后的吩咐,也得将那坤宁宫给我让出来!谭允贤,罪臣余孽而已,休想与我争夺皇后的位置,争夺陛下的宠爱。

我钱锦鸾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都休想得到!

心底这么想着,钱锦鸾的脸上,却丝毫不见让人观之不妥的神色,依旧那么温柔和善,十足地端庄大方的官宦闺秀的样子。

恰在这时,那个被宝琴派出去请周允贤来看诊的丫鬟墨菊,已立在了亭子外。声音颤颤的,怯生生得向她禀报道:“姑娘,周,周小姐她不在家。听她家仆人说,她一大早就与汪府的小姐去了西郊永庆庵。”

还未等钱锦鸾开口,身边的宝琴插过话,替自家姑娘启口质问道:“去了永庆庵?还是和汪美麟一起去的?”钱锦鸾却也不以为忤,只将目光看向别处,似是无关己事般坐在那里,捧着自己受伤的手仔仔细细看着若有所思。

小丫头墨菊道:“是的,她家仆人是这么说的!”

宝琴听这话,也就不疑有他。转脸低头,不经意间看到钱锦鸾手指处的伤口,在自己左手的挤压下,鲜红的血好似泉水般一股股地往外冒着,不由得心疼不已。怎么血就止不住了呢,可如何是好?

难道,要派人去永庆庵将周允贤请回来吗?

叹息间,但闻自家姑娘可怜兮兮地说:“宝琴,你看我这手,好疼啊!再不想法止住这血,恐怕以后我就不能再抚琴了呢!”钱锦鸾柳眉微蹙,美丽的脸庞上挂着无比痛心的神情。然而,那双直视宝琴的眼眸中,却漾着不予置信的狡黠。她的心思,哪里还有宝琴不明白的?顿然,宝琴的眼底眉梢,扬起夜枭般阴鸷的诡谲笑意。她转脸,扬着下颌吩咐站在亭外的墨菊道:“姑娘的伤势是不能耽搁的!你马上通知府邸的车夫,我们这就去永庆庵找她看诊!”

一席话,唬得墨菊睁大了眼睛,还未张开的粉嫩团子脸上,露出了诧异惊厥的表情。心想,姑娘不就划破了手吗?

只要去附近的药铺抓些三七,就可以自行解决伤口,哪里就严重到要追着大夫看诊的地步?都是官宦小姐,这要人家周小娘子怎么看待姑娘?就是传到闺友那里,名声也不好听啊!

“宝琴姐姐,这,这这样好吗?咱家附近,就有一家药铺…”

墨菊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宝琴的一道凌厉如刀的眼光,吓得不敢吭声了。耳畔,炸开了她连珠炮般的责骂:“养不熟的小蹄子,胆子养肥了敢犟嘴了不成!"

"姑娘让你去准备车驾你就得遵从,哪里来这么多废话!那些药铺的庸医哪里比得上活观音的医术?”

见年纪小小的墨菊被自己这府邸大丫鬟的气势,唬得似是遇到猛兽的小鹿浑身哆嗦,立在钱锦鸾身边的宝琴不禁一阵儿得意。

这时,一直低着头心疼自己玉手的钱锦鸾抬起脸,横了自己的大丫鬟一眼笑道:“宝琴,瞧你把人家吓得?”

“墨菊又不曾做错事,你这么厉害作甚?幸得只是个丫头,若是在我这个位置上,府邸还有几个丫头,婆子下人能活?”

又转脸移目瞄了墨菊一眼,温言惜语地安抚道:“去吧,准备车驾,我们去永庆庵!”

既然,姑娘都发话了,墨菊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息,应是而去。

周家的仆人所言不虚,今日辰时,周允贤便坐车去了西郊的永庆庵。下了车,便瞧见师太与朱祁镇,汪美麟在山门口等她了。

立在师太左手边的汪美麟,螓首娥眉,貌美如花。

她身姿高挑,苗条玲珑。浅紫为上襦,水红做下裳,绸带为蝴蝶腰系慧宫绦。乌云如发髻,耳垂明月珰。

绢花月季戴鬓边,灵芝为钗插发髻。

如此美人,却因思念闺蜜姐妹寝食不安。今见之下,却面色略有苍白,与之对视,泪光点点犹如梨花带雨。

再看那彼此共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的良人,此时也正与之对视,咧嘴含笑。

黑色的掌形小冠,由乌玉簪子固定在头顶的发髻上。他的头发依旧是那么浓密乌黑,好似一匹嘉好的娟绸般。

黑色的一统天下网巾,罩着额头。穿着件湖蓝色印纹夏日绸面道袍,革带上系着条与她颜色相似的深蓝色宫绦。对视之下,周允贤不禁抿嘴一笑。

忽闻一声儿感慨万千的“妹妹!”引得周允贤移目看向汪美麟,启口唤道:“麟姐姐…”还未等她再说什么,人就已被扑来的汪美麟抱在怀里。

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汪美麟语带哽咽,激动道:“太好了,你还活着,他们,他们果然没有骗我,真是太好了!允贤,允贤,听闻你跳河的噩耗,吓死我了。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你了呜呜呜,你总算还活着老天保佑!”

周允贤也是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她一面用绢帕为汪美麟拭泪,一面含泪笑道:“麟姐姐,我回来了!姐姐为了等我,竟连与程师兄的婚事都推迟了。即使亲姐妹,也未必能如此,可见姐姐待我之情!”

“能再见到你,还多亏了陛下。允贤,你真是好福气,今后自当好好珍惜,莫要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深情厚谊!”

“若非他贴心,将我也约到了永庆庵与你相见,你该在我和他之间,如何取舍?”汪美麟说着,转脸无不感激得瞥了一眼,站在静慈师太身边的朱祁镇。这感激一则为允贤,一则为自己。

周允贤扭脸,冲朱祁镇甜甜一笑,再看向汪美麟时,端秀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骄傲道:“那当然!祁镇对我很是贴心呢!”

“你们的事情,陛下都告诉我了。允贤,听姐姐一句,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险困惑,你都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放弃陛下,不要伤了他的心。好吗?”

这话,汪美麟说得语重心长,恳切无比。她似乎已预测到了允贤和皇帝不久,将面临艰难的抉择和可能付出的牺牲。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妹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比自己有毅力不惧困难。

但作为姐姐,她还是选择在关键时刻提点她,给予她最大的激励和安抚。

“姐姐放心,我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放弃与元宝的感情,永远不会!”话,虽是说给汪美麟的。然而,一双眸子却紧紧锁在朱祁镇的身上,眸底溢出无坚不摧的坚定,话说出口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话落,她清楚得看到朱祁镇的笑颜,她也冲着他笑了。

当她再次转脸,却见汪美麟不知何时,已在丫鬟茯苓的服侍下,踏上了返程的马车。周允贤脸一红,不舍的喊了声:”姐姐,你,你这是去哪里?”

汪美麟掀开了车帘,笑眯眯得说道:“当然是回家去啊!既然见到你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打搅你们相会了!告辞了!”言毕,放下了窗帘。

眼见得汪家的马车在山门口转了一个弯,往山下走去,渐行渐远,周允贤的心底感慨万千。

这时,只觉得肩上似是被什么东西压压住了,转脸才知是朱祁镇已来到自己身边,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周允贤笑着靠进他的怀里。

朱祁镇扭过脸对她说道:“允贤,我们随师太进去吧!”周允贤微笑着点了点头,与朱祁镇相依相偎得跟随静慈师太一起进了山门。

然而这一切,都毫无遗漏地落在了不远处,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瞧的钱锦鸾眼中。

此时的钱锦鸾,好似被武林高手点了穴般,瞳孔骤然变得老大,呆呆地看着朱祁镇和周允贤的相依相偎,渐行渐远的背影,娇美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腔子里的一颗芳心,似是被撕裂了般让她感到痛不欲生。

直到坐在一旁的宝琴唤了声儿“姑娘,怎么了?”

钱锦鸾才似是如梦初醒般,将心神收拢了回来。

就在她放下帘子,转身看向宝琴时,但闻宝琴见了鬼般,一脸惊诧地“啊”了声儿。或许,连钱锦鸾也不曾发觉,自己脸颊上的胭脂已被决堤的泪冲洗,好似红泥巴般黏在了脸上,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钱锦鸾挑眉问道:“我,我怎么了?”

宝琴心疼地蹙眉看着她问道:“姑娘,你,你看到了什么,哭得这样…”

“我,我…”钱锦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失望,端不起了大小姐的端方架势,话还未出口,人就已经抱着宝琴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也哭得宝琴一脸的莫名其妙。她拍着钱锦鸾哭得颤抖不已的身子,锲而不舍地问道:“姑娘,姑娘您倒是告诉奴婢,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周,周允贤她,她竟是来,来与陛下…”

钱锦鸾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眼前似是又看到了朱祁镇将柔情的目光看向周允贤,温柔地抚着她香肩,与之相依相偎进入山门的画面,哭得更加把持不住,话更是说不完整了。

宝琴大惊,下意识地,扶起趴在自己身上哭泣的钱锦鸾,一双眼眸瞪得好似铜铃般,娟秀的脸上展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话说得声音都发颤了:“什么?她,周允贤竟然勾引陛下?姑娘,你,你没看错吧?”

“我,我倒希望是看错了。你是没有看到。陛下和那个周允贤,嫣然就是一对鸳鸯眷侣。宝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允贤怎么可能和陛下…”

伤心,难过,此时,都抵不过钱锦鸾心底深处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为什么?皇帝陛下不是钟情于他远在西北的未婚妻吗?

不是说,要遵守先帝的旨意,将他心爱的谭姑娘接回北平立为皇后吗?为了保护周允贤,他竟抬出了先帝的定亲和皇室的信誉。

以不愿辜负原配为幌子,拒绝娶她?

这个少年天子,他到底是太专情还是太无情了呢?

正思想间,但闻宝琴为自己打抱不平道:“这姓周的,还真是个不要脸的贱人,居然打着上香的幌子,在永庆庵这种佛门禁地勾引男人,亏得她还是个出身官宦世家的小姐!真是没调教的小娼妇!”

钱锦鸾抬起头,蹙着柳眉,挑着眼角粉面含斥道: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用天下最难听的污秽之语骂她,她也听不见,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生气?当紧的,是要弄清楚,她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宝琴噘着嘴,一脸气恼地说道:“奴婢就是气不过!”

钱锦鸾的机敏笑道:“你气不过,又有何用?你在这里越骂越气,人家在寺院里郎情妾意,便宜了谁你可想清楚了!我们下车进去再说!”

“姑娘的意思是…”

“他们叫我流泪,我就要让他们用十倍,来偿还我今日所受的屈辱!”说出这话时,钱锦鸾娇媚如花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然而那双看着她的眼眸中,却漾起冰泉般彻骨阴寒的冷芒。

见此,宝琴不禁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浑身只觉得冷得发抖。

垂下眼睑,宝琴不敢再去看那双眼。好半日,她才应了声:“是”,遂跟着钱锦鸾一前一后由丫头墨菊伺候着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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