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谋算(下)
第四十二章 谋算(下)

轿子晃晃悠悠地,在悬着金边黑字的门前停下,杜鹤宏躬身钻出轿子,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家的官家钱旺,听得第一句:“老爷,郕王殿下来了!”

杜鹤宏挑起眉梢“哦”了声儿,眯了下双眼,似是在想什么。须臾,他才像是回过神儿般,转脸看向钱旺,语速轻快地问道:“他在哪里等候?”

“回老爷的话,现下,郕王殿下正在萱草堂陪老太太说话呢!”钱旺说着,抬起眼皮儿瞅了一眼杜鹤宏的脸色,见他并无不豫之色,便猜想自家主人打心底是接受郕王来府邸套近乎的,想必老爷也是有他的一番长远的谋划吧。

想到这里,他躬身,捡着好话对自家主人笑着絮叨着:“老爷,别说,这郕王殿下真是个有心人。上回咱家大爷娶亲,办堂会婚宴时,老太太笑着夸赞郑国公送来的血燕窝补气养血,吃了精神头大,睡的香吃得好。正巧,那时,郕王殿下就在老太太下首的位置上,听到了此言。这次来咱们府上,他便特特地拿来了五百金买下的血燕窝一两,带给老太太。您是没见老太太见了郕王殿下送的血燕窝,有多高兴呢!”

杜鹤宏是个孝顺的人,图谋权势富贵,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老娘过得欢喜,舒心,听钱旺这么一说,只觉得胸腔里涌进了一股暖流。

然而,老谋深算的他,早已在官场上炼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习惯成了自然。是以,即使心里再如何高兴,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

杜鹤宏抬手捋着自己颌下的花白胡须,声调威严地吩咐道:“带我去萱草堂!”说着,人已踏上了石阶,迈进了朱红色的府邸大门儿。钱旺道了声儿“是”便老老实实地跟在杜鹤宏身后,一路往萱草堂方向而去。

大明自太祖以来,官员的俸禄就不高,家里的摆设都是朝廷根据官员的品级高低安排好的。若是敢私下里增添被东厂的人发现,上报朝廷,就按贪污受立案审查。若确系受贿所得,或是挪用公款,诈取百姓财务所得一律移交东厂,施行扒皮结草以儆效尤。

太祖出身贫寒,曾在起事前亲身经历过因贪官中饱私囊,导致朝廷赈灾银两粮食无法运往灾区,救活百姓而失去父母兄弟,就连埋葬费都出不起。因而痛恨贪腐,惩治起贪官要多严酷有多严酷,近乎于惨无人道的地步。后来,大明又经建文帝,永乐帝,仁宗,宣宗四代帝王皆是按照祖宗之法惩罚贪腐的官员。

当今天子朱祁镇也不例外,惩治得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即位之初,小小年纪的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惩治贪腐,绝不封顶!”这话,在朝廷的有些人听来,感觉耳边似是响了声炸雷般。

尤其是去岁秋天,朱祁镇令于冕下去监督修河时,顺手牵羊地整治了太后的叔伯弟弟和襄国公的亲信艾玄清,没收他们的家产,将两人剥皮填草后,着实吓坏了朝中喜欢“礼尚往来”的大小官员们。

胆子小的,回到家赶紧将多余的家具摆设叮铃桄榔地拿着斧头统统拆掉,偷偷运到城南的棺材铺卖了,抑或是提早交到国库或者户部并且举报行贿人的姓名,职务,社会地位和年纪,行贿的目的以求减刑。

胆子大的,就像杜鹤宏这类的“老虎”级官员,非但没有自我检点,适可而止,竟还利用职权与势力罩着自己的那些门生故吏,党羽亲信。

杜鹤宏的府邸,也是朝廷分派下来的,原本与其他府邸的结构,基本是一致的,都是占地四五百平米的四合院加一道过厅花园和长廊。

然而,自从宣德末年后,杜鹤宏依仗大姨子在宫里当皇后,自己又担任户部主事便趁着大家忙于先帝病情之际,开始大肆挪用户部进账的各省赋税,不但如此,一些他的门生故吏也将贪来的钱用作讨好他。

受贿,贪污,索贿,挪用公款,杜鹤宏已成习惯。他完全没有羞耻罪恶之感。得来的这些钱,他便用来扩大府邸面积,置办奢侈的家具。

杜鹤宏的府邸如今分为三块儿,距离大门最近的是前厅,前厅有三座大厅就像紫禁城的三大殿,用的是琉璃瓦,石灰墙刷着银灰色的墙漆,与木质结构的建筑,所花费要高了许多。

最前面的大厅是用来操办红白喜事,过年开家宴的。

前厅共有两道对流的大门儿。因为怕老人上了年纪,在此用膳怕过堂风,杜鹤宏专门儿在琉璃厂买了琉璃屏风挡住了后门。就一个长宽两米五的,图画着山水牡丹的琉璃雕花屏风,就花了五百两银子,足够文渊阁大学士和内阁所有官员,法定之内五年的俸禄开销了。

更何况,杜鹤宏家大厅的墙壁上,也是挪用了国库伍佰叁拾万两银子,请了画师描画的山水图。因前厅是开家宴的地方,是以,杜鹤宏让仆人们专门在前厅放了十张价值不菲的红木圆桌和配套的十几把高腿的红木椅子。若想真正看清他家别的屋舍和院落,必得穿过正厅,绕过琉璃雕花大屏风从后门出去,穿过一道不长的回廊进入中堂。

就这不大的回廊,也被装饰得十分繁复华丽。两边栽种着各色的奇花异草,甚至还有皇室才能享有的金枝玉叶盆景。要知道一盆儿金枝玉叶,不算上面栽种的植物,光算低下的花盆儿,就价值五千两黄金。算上金枝玉叶的植物,就足足一万五千两黄金,才能买得到一盆中等的。

中堂的大门与正厅不同,正厅是两边排门,中堂则是黄花梨拱形樾梨门洞。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与正厅相对应的梨花雕刻的牡丹琉璃屏风。

高两米,宽一米五左右,与正厅的屏风是一起购买的,花了也有一万两银子。中堂是专门会客,招待人的客厅。

所以,除了正中摆放的两个太师椅外,两边也有用高腿方几相隔的红木灯挂椅各四个,用来给客人坐席。

方几则是摆放茶水盅子所用。中堂分两部分,一部分招待客人说话聊天,另一部分穿过拱形门洞来到里间是留客人用饭的餐厅。

一张梨花木调岚大圆桌,六张灯挂椅围绕桌子一圈儿。绕过中堂高腿竖屏风,出了后门又进入了后庭,专门供客人休息的客房,远客,亲戚朋友来此就住在这里。这间客房也分为内外两间,由珠帘相隔。

外面摆放着一张红木罗汉床,罗汉床上搁着一张方形的夹头矮腿的几子。与罗汉床斜对着的是黄花梨圆桌。圆桌上摆放着桥牌,花名签和笔墨纸砚,用来耍弄高雅的游戏。桌周围也有灯挂椅四把。

里间是一座比较宽敞的卧室,卧室里有红木高腿案几和垂着青罗纱幔帐的松木雕花拱月架子床。轻落烟纱是藩国进贡的名贵料子。

一匹青罗烟色的纱,就有一万五千两银子。

这种稠砂,可以做衣服,也可以作幔帐,糊窗户。远远的看去,云雾缭绕,青烟袅袅似是身处仙境一般。这样的纱,在杜鹤宏的家里处处可见。就连他们家公子的几个通房大丫头也是穿金戴银,绫罗满身。

后门出来便是杜鹤宏家的院子,占地相当于民间的一座不大的村落。

亭台楼阁,飞檐琉璃,奇花异草拱桥荷塘应有尽有。

杜鹤宏十分庆幸,自己及时地利用内阁首辅的职权,趁着皇帝还未下诏,令监察御史李青调查官员贪腐之前,指使侄子吏部侍郎杜先曹,重金买通了江湖上的刺客将其暗杀,保全了自己以及亲信的政治生命。

不然,孙中旺和艾玄清的昨天,就是他和一众门生故吏的明日!

穿过回廊,绕过花柱才算到达母亲杜罗氏的萱草堂的院子。平日里,杜老夫人喜欢清静的田园生活。

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杜鹤宏竟向自己的下属索贿一百两银子,为母亲在府邸建造了府中之府,园中之园的萱草堂。

萱草堂有自己独立的院门儿,像农庄的篱笆一样。

院子里种植着各色花草,许多奇珍花草都是外国使臣进贡给朝廷的。杜鹤宏却告诉母亲,这些都是陛下和太后恩赐的。利用明代妇女居家为主的常态和母亲年迈,不爱走动见识短浅。

杜鹤宏骗母亲说,大明朝的官员俸禄都是很高的,就连地方官每月俸禄就有一千多两银子呢!什刹海的官邸都和自家一样气派奢华,让老太太心安理得地享受他贪污受贿,挪用国库和盘剥百姓得来的不义之财。

走到篱笆门前,映入杜鹤宏眼帘的一幕格外温馨。

年轻儒雅的郕王殿下正陪伴着自己的老母亲在院子里一面侍弄着花草,一面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好一副祖慈孙孝的温情画面!

换做其他人,自是感叹不已。

然而,这一切落入杜鹤宏的眼中,却让他从心底对朱祁钰产生了猜疑。其实,从进门,听了钱管家的那番话时,他就有了这种感觉。

因为,他的门生故吏们也经常来府邸看望老母,而且个顶个儿得殷勤。但像郕王朱祁钰这般不顾尊卑,刻意讨好套近乎的还真没有一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思想至此,杜鹤宏调整了心情,一扫今日朝中的挫败,笑呵呵地打了个特别亲近的招呼:“哦,郕王殿下光临寒舍,真是杜某的幸事啊!”

闻言,杜老夫人和郕王朱祁钰同时转过脸,喊宏儿的喊宏儿,喊杜阁老的喊杜阁老,称呼不同,脸上却一样带着灿烂的笑容。

一名身着兰花长比甲,桃色襦裙,梳着农家女子发髻的丫鬟,得了老太太的眼色,放下水壶,忙将篱笆门打开,将自家老爷请了进来。

杜鹤宏刚从朝中回来,身上依旧穿着朝廷正一品的红色上衣下裳朝服,头戴七梁貂蝉冠。郕王睇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杜阁老,我们许久不见了啊。近日可好?听说,您的门生范贵取代了死鬼李青,担任了监察御史。哈哈,恭喜您啊!”

闻言,杜鹤宏却假意不以为然地苦笑了声儿,话说得也极为矫情道:“哼,不就是个八品的监察御史吗?有什么可恭喜的?”

他这话,听得朱祁钰都有一种吃饭看人吐痰的感觉——恶心!

尤其是他适才说到“寒舍”两个字。他强自压下干呕的不适之感,笑抿抿地说道:“阁老,话不是这么说得!监察御史虽说官职不大,然其权力除了皇帝外,无人可及啊!我还听说,皇兄还因此事,气得纵马去了永庆庵多日不曾回宫呢!阁老也真是的,为何偏偏要与皇兄过不去呢?他是皇帝,你是首辅,你们合不来,岂不是于社稷不利?”

一旁的杜老太太也帮腔劝道:“是啊,宏儿,咱权力再大也比不得皇帝去。你怎么可以与皇上作对呢?”

她自是不知自己的儿子与郕王的心里的小九九,只晓得天底下的一些是人都懂得,却又不见得都能做到的大道理。

杜鹤宏也不好顶撞母亲,只得摇了摇头,将视线拉到郕王朱祁钰的身上,摊开左手向篱笆门处道:“有大事,还请殿下随老夫去中堂商议!”

听此言,郕王朱祁钰不禁抽搐了下嘴角,脸上顿显尴尬之色。

他忙掩饰地笑了一下,道了声:“嗯,好吧!”

复又转过身,极有礼貌地向杜老太太行了个九十度的揖礼后,遂与杜鹤宏一起出了萱草堂,一路往中堂而去。

须臾,两人已从后门进入了中堂。

杜鹤宏笑呵呵地,一面招呼朱祁钰请坐下,一面吩咐官邸的丫鬟去茶坊为郕王殿下沏茶。

等所有侍婢都应是退出中堂后,他方才坐在了罗汉床上,侧着身子看向朱祁钰,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殿下今日下降有何指示?”

朱祁钰笑了笑,谦逊地道:“阁老言重了。只是前日我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时,从宫里的人私语中偶然得知了陛下的去向。觉得,有必要您知道。”不得不说,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到底历练出了杜鹤宏身处变不惊,面无波澜却心似深海的功夫。

闻此言,他只淡淡地“哦”了声儿。音线上扬。

他侧身从旁的方形高腿案几上,端起自己的那盏翡翠玉茶盅,悠闲自得地抚着茶叶,眯缝着眼问道“真相?殿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扔一团儿毛线却逗了只经历丰富,不屑于顾的老猫儿,朱祁钰顿觉有些灰心丧气。话说得明显地没有适才那么兴奋了,有些蔫蔫的,好似漏了气的皮革蹴鞠道:“我的意思嘛,就是陛下根本是去杭州了。”

“去了杭州?”趴在那里闭目养神的老猫儿依旧没有动弹,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儿,似是事不关己般地挑起眼角打着官腔问道:“去杭州做什么?”杜鹤宏品尝着四川巡抚赠送的蒙顶茶,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倒是急坏了来此勾引他,想利用他对付自家皇兄的郕王朱祁钰。

朱祁钰强忍着跳脚的激动,心里暗骂,这老东西成了精,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居然还…

斜眼睇了朱祁钰一瞬,杜鹤宏的嘴角扯了一下,精明的三角眼里藏着一抹洞察其心的冷笑。不知斤两何如的竖子,原还以为你比那朱祁镇老实得多,听话乖巧,日后必然不为老夫作难呢!

没想到,你是蔫着坏,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耍手段玩心机!可恶你如今连老夫都想玩进去。看来,老夫要重新考虑了!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毫无波澜,照旧坐在那里低头品茶。

朱祁钰终于稳定了情绪,本着给这老家伙下一剂猛药的狠心问道:“自然是去调查郭颖善的案子!陛下怀疑,郭颖善是被人诬陷的。杜阁老,孤王想问您一句,票拟弹劾郭颖善挪用军资的奏章上可有您的签名?”

谁知坐在对面的,杜鹤宏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般反问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朱祁钰着急了,从灯挂椅中跳起身,急急地问道:“票拟若有阁老的签字,阁老当真不怕陛下查出真相,于您不利吗?”

不能再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蔫坏装腔的郕王多做啰嗦了,得尽快将他轰走才好。此人再留下来,还指不定他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鬼话拿捏老夫呢!想了一想,他计上心来,转过脸笑问道:“殿下可签字了?”

杜鹤宏此时是何等想法,朱祁钰猜破大天也猜不出一星半点儿。

听了杜鹤宏问出这么一句,他涩笑了声儿,神情极为复杂地看着坐在椅子里端着茶盅,怎么挑逗都不肯上钩的杜鹤宏,努力掩藏着内心的焦急道:“阁老这不是在说笑话吗?我,我又不是阁臣,我哪里有权力参与奏章的票拟,签字?”

瞅了他一眼,杜鹤宏呵呵笑了两声儿,递给了他一个软钉子“这不就是了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殿下既不是阁臣,那么就不要管内阁的事情。”一番话,气得朱祁钰指着杜鹤宏的食指都在发颤儿,却又找不出适当的语言反驳他。因为杜鹤宏的话任是谁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一声儿“你…”咬破了舌尖,从牙缝里好容易挤出来的。他根本无法深入杜鹤宏的内心,不知该如何突破杜鹤宏的堡垒,达到他想要的目的。程氏在家里教授他说给杜鹤宏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见此,杜鹤宏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打了个坐下的手势,话语警告中带着些许宽慰地对气急败坏的朱祁钰道:“殿下也是好心为老夫担忧。这份情,老夫如何不领会?只是殿下毕竟是藩王,自永乐爷平定了宁王叛乱后就定下了藩王不得干政的家法。殿下皇室子孙,当铭记祖宗遗训。”

朱祁钰无奈,人家都将藩王不干政的家法都拿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深深地,遗憾地叹了口气道:“阁老的话,祁钰记下了。时辰不早了,孤不打扰阁老用膳了,这就先告辞。”抱拳言毕,转身悻悻地走了。

待他人走远了,杜鹤宏才拉下了一张老奸巨猾的老脸,不怒而威地询问在侧伺候的管家道:“你去看看钱雨农他们可是来了?顺便告诉潜伏在郕王府邸的人,让他们严密监视郕王等人的一举一动!”

钱旺答应了声儿“是”一溜烟儿地出了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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