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谋算(上)
第四十一章 谋算(上)

“咚咚咚”一阵儿扣门声儿响起,随之,传来女子的唤声“郕王殿下在屋里的吧?”她声音娇柔婉转,好似春日里的黄鹂般。

“在呢,你进来吧!”

回应她的,正是郕王朱祁钰本人。

此时,他弯腰立在梨花木案桌前提笔作画。

从小,朱祁钰最崇拜的人就是宋徽宗赵佶了,不但将所有朝廷给他的俸禄拿来购买古董店中的徽宗墨宝,还经常临摹宋徽宗的画作,也颇有些成就。

然而,一心想让他取代朱祁镇,成为大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乳母程氏,却对他的画作嗤之以鼻。说他不务正业,缺乏男子汉应有的野心。但一向唯程氏之命是从的朱祁钰,却在这件事上勇往直前,没有半分附和程氏的意思。

只听得“噶”地一声儿,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映入朱祁钰眼帘的是一位身着浅紫色单薄襦裙,外套水红色掐金纹路滚边祥云长比甲的少女。

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高挑的身材,削肩细腰婀娜多姿。

更有花朵般的容貌,娇艳欲滴。虽是一副府邸丫鬟的打扮,却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见之可喜的感觉。尤其她进来时,抿唇冲朱祁钰的那一笑,更是令人神魂具醉,看得朱祁钰心神荡漾,春心萌动。

只是,这个女子是谁,为何从未在驻京官邸见过?

“你,你是…”朱祁钰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神,话说得声音却有些发颤了,十分不给面子地出卖了,他此时见到美人儿把持不住砰砰乱跳的心。

女子娇柔地向朱祁钰行了个福礼,启口回应道:“奴婢姓杭,名唤紫苏,江西赣州人。家父生前在应天府担任工科尚书,却因得罪时任应天府太医院院判谈复,遂被其诬陷为贪赃受贿罪名抄家革职。”

“家父在服刑期间遭遇虐待而死。臣女则被谈复逼迫为奴。后谈复因孙太后小产之事获罪,应张太后私下保全,改姓周氏。正统五年,陛下为与太后抗衡将远在西北服役的周刚召回北平,担任了宣武将军。”

“此人一家虽世代行医,却为人奸诈阴毒,尤其是他家的女儿周允贤,更是不安本分的女子。不但整日里行医婆药婆的勾当,到处害人。对待下人也颇厚此薄彼。自己长得不咋样,却十分嫉贤妒能,嫌弃比她长得美的女子。”

由此,杭紫苏彻底打开了攻击诽谤的模式,楚楚可怜得继续讲述着自己的“不堪回首”的遭遇:“因那周允贤嫉妒奴婢貌美,担心奴婢被陛下看上,抢了她的皇后之位,遂将奴婢打骂一顿,赶出周家,害得奴婢孤苦无依。”

“若非殿下乳母程氏夫人恰巧碰到,及时相救,奴婢就被人牙子卖到了妓院。”话说到这里,她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啊…”朱祁钰着实吃了一惊,周家故事,他也曾听得乳母说过。

知晓周家原本姓谈,因遭奸人陷害获罪。谈家当家人在狱中自杀,以求得先帝的怜悯,恩赦家人。却未曾料到,当时小产的孙贵妃,却因痛失爱子,伤心过度,丧失理性竟进言先帝诛灭谈家满门,为无辜的小皇子报仇。”

先帝心底仁慈,又有张太后担保。故改满门抄斩为流放西北服兵役,改姓周氏。皇兄为与太后争权,才召回周家长子周刚,掌握兵权。

至于周家人的品性为人,他知之甚少。不过,去年,听人说因周允贤卖弄医术,害死了吏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元风儿被告上了公堂。后来,这害人的年轻医婆竟勾结了东厂的都公王振,狐假虎威要挟顺天府尹将其无罪释放。

由此,朱祁钰对这个未来嫂子的印象也不好了。

印象不好,自然也就产生了固执的成见。凡是与这被成见之人有关的不利消息,也往往会采取接纳相信。何况,恶意诽谤编排周允贤的,又是令他一见钟情的杭紫苏?尤其是她“控诉”时,那雨落海棠的娇弱模样,更让朱祁钰对未来嫂子充满了恶感,甚至因杭紫苏这番颠倒是非的话,深深地恨上了周家。

他一把将杭紫苏搂进了怀里,一面用柔软的绢帕为她拭泪,一面继续问道:“你适才说,多亏了我的乳母从人牙子那里救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入怀时,杭紫苏眸底划过一道寒芒,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勾勒出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得意冷笑。这抹冷笑瞬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她令人见之犹怜的嘤嘤哭泣,将真事隐去,又删其要,捡其假语告知…

“自去岁四月初九日,半夜亥时,奴婢被周家撵出府邸后,我无路可走,身上分文没有,衣服也只有身上的一件薄衫。”

“至今,奴婢还记得走时,那周家老太婆的寒心话。她说,‘既然你因伺候小姐不周,被撵出府邸的。就不能享受丫头嫁出府邸的待遇。除身上的衣服外,其他物事钱两一律退换周家,分文不许带走!”

“若发现你多带了一文钱,即刻抓回官邸打死!’”

话,说到这里时,杭紫苏偷眼瞄了一下朱祁钰的表情,见他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张清隽儒雅的脸上,表情却十分的复杂。既似是为她所言的“遭遇”感到怜悯同情,又似愤然周家竟如此狠绝不仁。

杭紫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嘴角微微咧了一下,见朱祁钰垂下眼眸,视线移向自己时赶紧收回冷冽的笑意,呈现在朱祁钰眸中的,依旧是她梨花带雨。撇嘴哭泣的楚楚可怜。只听得他带着怜爱的语调再度传入耳畔:“那么,后来呢?”

听他说话的声调儿,杭紫苏断定,朱祁钰已陷入了她的圈套,对她所编造的一切对周家不利的谎言都信以为真了。她得意,非常得意!

美貌,无疑就是女人征服天下男人的利器!不论你品性好坏,出口之言是否属实,只要你拥有美色,男人就愿意相信你是诚实,最美好的。

她斜眼偷窥朱祁钰的表情,话也是说得一如既往的半真半假,“后来,身无分文的我为自己插了草标,跪在市场卖身为奴。虽有路人同情,伸与援手给了我维持生计的铜板外,却无一家大户要买我回家的。”

“我就这样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地苟且活着。大早起来,穿上衣服就得赶往集市卖身。去岁冬日,人人都换上了夹袄绵裙,就连贫民都穿上了厚衣服。只有我,还依旧穿着单薄的春衫。”

“殿下,你根本无法想象,在北风肆虐,大雪纷飞的冬天穿着薄衫,跪在冰冷的草席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杭紫苏话说得越发凄楚可怜了,尤其说到在冰天雪地,大雪纷飞的冬天,她还穿着单薄的衣衫时,牙齿还配合地打着颤儿,相互碰撞着,整个人又往朱祁钰的怀里钻了一钻。似乎真的穿着薄衫置身冰窟窿地般。

杭紫苏淌眼抹泪儿道:“去岁腊月时,我穿着薄衫,跪在雪地里等待着好心的买主,却遇到了一伙儿市井无赖。”

“幸亏这时,集市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我挣脱了他们的掌控就跑向那马车。好在,那马车上的夫人是个极好的人。”

“她救了我。后来,经那夫人打听,我才知道,那伙人是周家买通的人牙子,说要将我卖到妓院去。呜呜呜…”一面哽咽抽泣得说着自己的”不幸,一面扭糖毂般可着劲往朱祁钰怀里钻。

貌美如照水娇花,楚楚若弱柳扶风,若无男子动容怜爱,未之有也。

更让朱祁钰难以把持的是,这貌美如花,娇怜楚楚的杭紫苏,因身临其境地追溯,毫无缝隙得黏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

他弯下腰,一把将杭紫苏抱了起来,往内室而去。

一番翻云覆雨缠绵之后,朱祁钰便令王府的宦官记挡,封杭紫苏为郕王妃。为了讨好自己新娶的这位美丽王妃,朱祁钰终于自己做了一回主,说以后,郕王府的一切管家的权力都交由女主人掌管,乳母程氏退居二线。

然而,深得程氏“救命之恩”的杭紫苏,却摇头婉拒道:“殿下,万不可如此!妾虽名门出身,官宦遗孤却常年受制于周家,为奴为婢多年,早已不知做主人的滋味,更不懂主妇之道。”

“程氏乳母虽为婢女,却与殿下有养育之恩,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又颇具管家之才,妾还得向她多学习些年呢!”

如此知恩图报,善良通情的女子,一番谦逊的话语说出口,雨落珠盘般的动听嗓音,怎能让朱祁钰不生爱怜之心?他揽臂,将她冰肌玉骨搂进怀里。

“乖乖,难得你这般贤惠,得妻如你,乃我朱祁钰之福啊!”

妖娆地睇了一眼爱抚自己的朱祁钰,杭紫苏回眸笑道“能嫁给殿下,从孤苦无依,备受欺凌之身,一跃成为赫赫郕王府的王妃,岂非妾的福气?”

绕着她的发丝儿,朱祁钰一脸畅快的笑意,将自己的脸颊与之相贴:“这就是缘分啊我的好人儿!”他话锋随之一转,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和贬斥道:“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周允贤是个什么东西,皇兄也差不了多少!”

“哼,若非当年太后抬举他,他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庶出!他可好,今年元日宫里聚会,他竟当着各位藩王的面给太后难堪。”

闻言,杭紫苏便知,朱祁钰这是在哄宠自己这位新王妃,心底既得意又兴奋。暗暗想着,主人的这番谋算终于没有白费!

然而,她却即刻离了朱祁钰的怀抱,睁大了秋水杏眸,故作大惊之态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殿下!这种大不敬的话,可不能乱说呦!”

谁知,朱祁钰却“嘿嘿”笑了两声,再度将心爱的王妃搂进怀里,拍着她露裸在外的羊脂玉般的臂膀哄宠道:“你们女人啊,胆子就是小!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是在孤自己的家里,孤爱怎么说谁又管得了?”

“再说,孤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即使真被皇兄听去了又如何?若要人不说,除非己莫为!他自己做的那些荒诞不羁的糊涂事,还怪得了别人议论?”

杭紫苏抿唇一笑,心底不禁佩服起了自己的主人,竟是这般的老谋深算,将朱祁钰摸得这么透彻。他大概早就算到了,朱祁钰会在这个时候,出卖自己最新出炉的情报了。他话说得神神秘秘,还带着笑意: “你还不知道吧?”

挑起青山黛眉,杭紫苏压下心里的得意,疑惑地看着朱祁钰问道:“什么?”

朱祁钰遂得意洋洋地,将暗探得来的密报,带着献媚的心态,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这个头一次见面,就发生了肌肤相亲的新王妃。

末了,他笑着说道:“怎么样,算是大新闻吧?哈哈哈,皇兄竟荒唐到了这个地步,要是被太后知道了真相…哈哈哈哈,好戏就要开演了哈哈哈!”

听罢,杭紫苏只略略地笑了一下,秀美的脸上。顿时显出叫人难以置信的阴沉。她暗暗咬牙诅咒着,周允贤,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活得舒坦!

不期地,耳畔传来朱祁钰的话语,由于太过得意,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强调:“明日,我就去找襄国公,通过他的嘴来向太后密报皇兄的情报!若惹怒了太后,扬言要废黜皇帝时,我们再在边上替皇兄说好话…”

杭紫苏斜眼睇着她,挑起青黛眉笑道:“哼,没想到殿下的心眼还挺多的,就是不知道皇帝陛下在知道他心爱的女人是个这么个货色,是否还会顶着自己名声被毁的威胁,依然维护她,支持她行医,害人!”

话落,便引得朱祁钰放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狂肆,解恨…

为了稳住大局,孙太后只得在朝中说,陛下连日里操劳国事,疲累不堪积劳成疾需要静养些日子。此期间,陛下复请哀家临朝听政,决断事物。

襄国公杜鹤宏瞅准了机会,暗暗地给自己的门生,新任的监察御史范贵递了个眼色。范贵是他的得意门生,师徒两儿可谓心心相印。得了老师的暗示,范贵从臣公队伍里持着笏板走出来朗声道:“启禀太后,既然陛下病重,需要静养,不宜操劳国事,而下臣又无擅自决定的权力,长久以往自然会耽误军国大事。以臣之见,此期间唯有太后再度掌握实权,方能稳住大局。”

话音一落,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都公王振忍无可忍,火箭一般冲了出来,颤抖着一对浓眉,干瘦的食指木棍般指着他骂道:“范贵,你想干什么!”

冷横了一眼指着自己的王振,范贵还算看得过去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和不屑,话语也极尽了刻薄:“我想干什么,用得着你一个阉人管得着吗?哼,王振,太祖立下的规矩,难道你忘记了吗!宦官不得干政!”

“我干政?我忘了祖制?”轻蔑地瞪了一眼道貌岸然的范贵,王振眯眼冷笑了声儿,竟当着孙太后的面儿反唇相讥道:“太祖不让宦官干政,也说过,后宫不得干政!难道范御史,也得了选择性失忆这类怪病了吗?”

话说到最后一句,王振竟不怕死地横了一眼坐在帘子后面的女人。

转脸,面向所有臣公,他操着他那宦官特有的嗓音,以训诫的口吻道:“万岁爷只是偶然风寒,暂时无法处理朝政,又不是起不来床了!就这么几天,怎么?你们就等不及漏出想要攀附襄国公的狐狸尾巴了吗?嗯?”

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席话后,引得珠帘后的孙氏太后羞恼的断喝:“王振!”

她哪里不知,王振指桑骂槐。

乍一听去,似乎是在给她推卸责任,洗清“脏污”

可事实上呢?傻子都能听出,王振这番话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冲着她这个皇太后来的。透过珠帘,孙太后恨恨地瞪着他。心底骂道:这个该死的阉贼!都是他,将一个听话的皇帝都给教唆坏了!

王振极给面子地向她行了个揖礼,毕恭毕敬地请示道:“太后有何吩咐?”暗地里却骂着,臭婆娘,有种的,你就动一动我王振试试?若咱家有个三长两短的,看陛下回来怎么收拾你们一个个的奸臣妖后!还有那个郕王!哼!

坐在珠帘后的孙太后沉下脸,言辞犀利地斥责道:“哀家只是想提醒你,朝堂之上,王振你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切勿狐假虎威,僭越违规!”

“你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也是皇帝的家奴而已,臣公们再有不是,也是国家的栋梁,朝廷的肱骨,用不着你这个家奴来指手画脚的教训!”

按捺着胸中噼里啪啦燃烧的怒火和憎恨,王振只得故作恭顺地两手交叠,向珠帘后的女人作揖,低眉顺眼地道了句:“奴侪谨遵太后教训。”

见王振的气焰被孙太后压了下去,襄国公等人,却并未因此得意,幸灾乐祸。他们是太了解王振这个人了。此人表面恭顺,内心藏奸,狡诈狠毒。这大明的天下,除了朱祁镇外,没有他不敢整治,不敢报复的人。

作为大明的文官集团,不论是支持皇帝的人,还是他们这些死忠襄国公的门徒轻客出身的官员,求同之处便在于厌恶宦官!

他们知道,太宗皇帝朱棣开设内官学,就是为了让这些家奴制衡他们的。他们自然不敢憎恨太宗老祖宗,只将这份恨意转嫁到制衡他们的太监身上。

此时,站在臣公队伍中的襄国公杜鹤宏,低垂着花白的脑袋,转动了下眼珠子,暗暗想着,这个死太监又坏了老夫的好事!

明明地,今日本是太后重掌大权,拿回兵权,重新让我进入内阁取代王敖的大好时机,却偏偏地毁在了他的手里!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不能明着劝,那老夫就私下谒见太后,劝她在朱祁镇回京之前重新拿回玉玺,掌握大权!

只有朱祁镇再次被架空,局势才会扭转向我们这一方!届时,朱祁镇尚且有名无实了,你一个司礼监的太监,便被是老夫砧板上的鱼肉!王振,那时,你就休怪老夫心狠手辣。哼哼…他不禁在心底奸笑了两声儿。

杜鹤宏用眼角的余光睇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监察御史范贵和刑部侍郎赵英真,示意他们散朝之后前去官邸一会。见他们颔首,方搁下心来。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