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当归
第四十章 当归

这天午时,由王道岭做东,大家在西樵镇的张氏酒肆搓了一顿后,戏子们回了戏班子练功。朱祁镇也说,有些事需要去处理。周允贤知道,他定是有重要实体吩咐锦衣卫的人,便独自回到宋家大院等他了。

直到申时,朱祁镇才回到西樵镇的宋家大院。此时,太阳虽已渐渐偏西,然而整个天空却还是一片蔚蓝,似是隅中当午般没有分毫夜幕降临之意。

一进院门儿,映入朱祁镇眼帘的便是周允贤撸着袖子,围着围裙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了院子里的长桌子上的一幕。虽是官家出身,然而在她的身上, 朱祁镇却见不到半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影子。

此时,她倒是像极了平常百姓家,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看得朱祁镇浮想联翩,如果自己不是帝王该有多好,不用为祖制所累,享受所谓的齐人之福,他只需允贤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与她过着自由平常的生活。

“允贤!”朱祁镇含笑喊了一声儿。

周允贤闻声,转过脸见是他回来了,不禁咧嘴盈盈一笑“你回来了!”

说着,将手里端着的菜盘子,放在了院子左边的长桌上,过去在水缸里打了盆儿中午晒热的水端到朱祁镇面前“快洗手吃饭吧!饭菜给你热好了。”

言语,动作都这般的自然,似乎他们已经是生活了多年的夫妻。

朱祁镇在水盆儿里搓着手,抬起脸笑眯眯地夸赞她道:“真是好媳妇儿!”

闻言,周允贤的一张秀脸儿,即刻红到了耳根。她横了朱祁镇一眼娇嗔道:“你这人真是,洗个手,都忘不了占我的便宜。媳妇儿?谁是你媳妇儿?”

“你啊!”两个字,朱祁镇一语双关,引得周允贤撅着嘴娇嗔一瞥。

须臾,待他洗完了手,周允贤拿过毛巾,将水盆搁在了一旁的铁架子上。又甫将重新为他蒸好的米饭盛在碗里,与筷子一起端给他。

朱祁镇伸着筷子,在盘子里夹了口菜放进口中,转脸见她也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在长凳上坐了下来,遂转脸问:“怎么,你晚上没和大家一起吃吗?”

“没有,一直在等你回来。”话说到这里,周允贤只觉得脸颊热辣辣的,心底暗暗骂自己,怎么就把这种话也说了出来,女孩子该有的矜持,都去了哪里?越发地不知羞臊起来。你这样,还像是个有教养的大家小姐吗?

朱祁镇转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周允贤,心里想着她说的这句话。心里虽甜,更多的是心疼和嗔怪。为了等他,她定是饿坏了吧,这傻丫头!

感受到来自他注视的目光,周允贤脸微微一红,转过脸挑起眼角,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道:“快吃饭啊,尝尝味道如何,这些饭菜可都是我亲自做的!”

朱祁镇抿唇笑了一下,原本是想说秀色可餐的,却又顾及到她脸皮子薄,只好点了点头,含笑说了句:“允贤做的饭菜就是好吃!”

得了夸赞,周允贤乐滋滋得笑了。这时,忽闻一阵儿马的嘶鸣声儿,她下意识地扭过脸看究竟。发现院子的大榕树下,又多出了一匹陌生的栗色的雌马儿。适才,她一心只顾着朱祁镇了,根本没有正眼看它。

周允贤回过头,拿着手肘碰了下朱祁镇问道:“你去马市了?”

嚼着嘴里的饭菜,朱祁镇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儿,待咽下了肚子才抬起脸说道:“我下午不止去买了这匹马,还为你准备了身男装!待会儿吃过了饭,收拾过碗筷,咱们回屋试试!”

“男装?你的意思是,让我扮成男人跟你一起回去?”

“那你说呢?这可不是去于谦家那么近,一路上人那么多,你还要不要自己的闺誉了?不过,我倒是更愿意你,打扮成我媳妇儿的样子,坐了轿子跟我一起回北平。可是,那样太慢了啊!”

一番解释,直说得周允贤心头暖暖的,如履春风。她看向朱祁镇,弯起眉眼笑抿抿地说道:“看不出,元宝还挺会为人着想的嘛!”

换来了他的一句:“我只为你着想!”周允贤压抑着心底的甜蜜,继续低头吃饭,以食不言为借口,再没在饭桌上多说一句话。倒是朱祁镇连连夸赞她做饭的手艺不错,味道鲜美,比御膳房做得合他的口味。

少顷,两人吃过了晚饭,周允贤收拾碗筷后,两人又一起喂了马儿,直到申时末才回到周允贤的屋子里。朱祁镇将包袱递给她,便走出了暖阁道:“衣服在包袱里,自己打开穿好了出来给我瞧瞧!”

周允贤“诶”了声儿,欢欢喜喜地关上了暖阁的门儿。打开包袱,映入眼帘的除了一袭银灰色圆领长袍外,还有簪子,以及一统天下的网巾。一套男装齐备完善,也亏得他想的如此周到!穿在身上也不大不小刚刚好。

穿戴完毕后,暖阁的门“噶”地打开了,走入朱祁镇视线的她,俨然就是个形容俊俏,体态颀长的少年公子。周允贤转了一圈儿笑问道:“如何?”

前前后后地欣赏过,朱祁镇颔首微笑地“嗯”了声儿,不禁赞叹道:“允贤真是怎么打扮,都是最好看的一个!”直夸得周允贤心满意足。只是他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你若是穿上大婚的礼服会更美的!”

一句话,又引来周允贤拿眼横他。朱祁镇低低笑道:“唉,女孩子家脸皮儿就是薄,还没说上两句呢,就羞臊得这般。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如此也好,别看这镇子不大,晚上夜市开张时大街上可热闹了!”周允贤笑盈盈地答应了,只是在低头瞧见自己的装扮时却犯了难。

她挑起眼角,歪着脑袋问道:“要穿成这样吗?”

朱祁镇看着她这一身,思索片刻道:“还是换回女装吧!”

他的心思,身为红颜知己的周允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干脆从了他的心愿,换回了女装。连发型也梳成了少妇模样。一走出来就收到了朱祁镇得偿所愿的表情。周允贤娇嗔道:“你可满意了,我的郑大相公?”

“哪里还有不满意的?”朱祁镇说着,揽臂搂住周允贤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凑唇在她侧脸上“叭”地亲了下,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一颗藏在她热乎乎腔子里的芳心,好似泡在了桂花蜜里。

周允贤准备了些碎银子放在荷包里,将荷包的带子系好挂在皓腕上。继而与朱祁镇拿钥匙锁了房门,两人出双入对地走出了宋家大院,往集市而去。

一如周允贤所言,西樵镇到了戌时,夜市开了张,街上就比白天还热闹。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有搭伴儿享受小吃美味的;有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看杂耍的,还有邻村的夫妇赶着骆车来镇子上购买油盐酱醋和米面的…

不得不说,周允贤的医术实在是精湛的。她丰富的临床经验,精确的调理治疗手段,医好了许多这里的百姓多年不不愈的疑难杂症。尤其是许多妇女难以启齿的病症。治好了她们的病,就等于救了她们的命。

是以,周允贤在西樵镇不到两个月,就已名声远播,赢得了西樵镇以及周边乡镇妇女的爱戴。平日里在街上见到她,总要笑着打声招呼,寒暄一阵儿的。今夜也不例外。只是话题,似是比昔日多了一些。

“哦,这不是周大夫吗?可吃过晚饭了?”

刚踏上粮店门槛的李氏一眼便认识了周允贤,遂停下了脚步笑盈盈地招呼道。这李氏原不姓李,她的丈夫姓李,嫁到李家后她便随了夫姓。

上个月的初七日,李氏因得了痢疮,整日疼得坐卧不安,心情烦躁,因不能请普通郎中来治疗,病情越发严重了。

幸得他丈夫一日来西樵镇赶集,听说这里有个女大夫,是从京城来的,医术了得。她丈夫也是本着一颗爱妻之心,请了周允贤去他家为李氏看病。

周允贤为她艾灸了八处穴位,让她的两处痢疮发了脓水,形制溃烂冒出了灯芯大小的疮肿脚跟。她的病就痊愈了。治好了李氏的病,周允贤也没有多要诊金。这让李氏夫妇着实感念她的恩德,常说她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今晚来西樵镇买米,跟着她一起来的除了她丈夫外,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此时,她丈夫正在里面与老板攀谈。

李氏的这两个孩子,虽出身寒门小户,却是极有家教的。还没等母亲提点,两个孩子便异口同声地仰头喊了声:“周姐姐好。”

周允贤怜爱地摸了摸小家伙儿们的脑袋,笑着说了句:“真乖”复又直起身子,笑抿抿地和李氏攀谈起来:“刚吃过饭,怕停住了食出来走走。李婶子怎么有空儿来我们这里逛逛了?还带上了他们?”

抬了下胳膊,将折好的空米袋子拿给周允贤看,十分幸福地摸着孩子的脑袋说道:“这不,家里没米了,与我那口子出来买袋子大米。”

“这两个小淘气儿听我们要去逛市场,非闹得一起来。孩子爹说,他们也是好久没出去玩了,不妨带上吧。他啊,整日里就喜欢惯着孩子哈哈哈。”

话说到这里,她才忽然注意到,周允贤身边还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只看他的相貌就好感大增笑问道:“周大夫,这位相公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周允贤的脸被她问地一红,正欲说什么时,朱祁镇忙不迭地替她回应李氏道:“周大夫是我妻子!”

临时改了口,也是朱祁镇一心为她着想。

未婚妻,毕竟也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按照大明对女子的典范规章,也是不兴在元宵节之外,公然与未婚夫或情人出双入对的。

戏班子里的人你不计较,不代表所有人也都不计较,不议论。

于此,周允贤也是心知肚明的。听他这么说,转过脸甜甜得看了他一眼。

李氏含笑瞬了一眼满脸幸福的周允贤,又看了看单臂揽着周允贤细腰的朱祁镇,似是恍然大悟般:“哦”了声儿,饶有兴味地笑道:“我就说嘛,若不是夫妻怎么会这般亲昵地走在一起?啧啧,周大夫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竟能与这般俊的相公结为夫妻。真是造化大了!”

“是啊!周大夫与这位相公站在一起,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谁说不是呢?瞧瞧这位相公长得多俊啊,活了那么大岁数,我还真没再见过这般英姿勃勃的公子了呢。周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你们直说这相公有多好了,竟忘了允贤?允贤也是极好的啊!上回,我女儿非要闹着吃糖圆子,我就给她包了一锅。”

“这孩子跟几辈子没见过糖圆子,硬是一个不留吃了进去,积食闹得严重,差点没要了她的小命儿。多亏允贤在此行医,救了她。我们全家都感激得紧呢!”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着朱祁镇的一表人才和周允贤的医术高明,医者仁心,都觉得他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儿。

听得朱祁镇和周允贤,也是一脸亲和的微笑。

这时,李氏听得丈夫在里面喊她,答应了一声儿后,遂回过头笑着说道:“哦,周大夫,先不跟你说了,我得进去买米了。改天去我家玩啊!”

周允贤笑得极为客气道:“有机会一定会去的。”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朱祁镇的视线——是他,锦衣卫指挥使袁斌!

为了便于行动,他既没有穿戴锦衣卫的飞鱼服,也没有挎着绣春刀。

一袭普通的道袍。革带悬着一口极为寻常的腰刀。即使这般不引人瞩目的装扮,却依旧遮掩不住,他常年担任锦衣卫长官,养成的凌然之风。走起路步步生风,棱角分明的冗长脸好似刀斧雕刻一般,深邃中透着正气。

周允贤在与李氏话别后,转脸见朱祁镇目不转睛地看向人群,一脸的若有所思,遂挑起柳眉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郑齐,你在看什么?”

朱祁镇压低了声音道了一句:“锦衣卫指挥使袁斌来了!”

闻言,周允贤顿时睁大了双眼,惊诧地“啊”了声儿。见状,朱祁镇不禁低声笑了起来,颇有兴味地看着她戏谑道:“你皇帝都不怕,还怕他?”

周允贤撇了撇嘴,抢白道:“我才不是怕他呢,只是好奇!”

朱祁镇“嗤”地一笑,继续逗她道:“好奇?你好奇他什么?”

“那次,美璘深受刺激离家出走,可是你派他去找的?”

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儿,朱祁镇满心的喜爱,说出的话却一如膏粱纨绔般放诞不羁,拖长了声调道:“是啊!若不是为了某人,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

周允贤嘻嘻一笑,话语带着疼惜与不忍道:“你不是个世情冷漠的人,以后别这么说自己!不过,你说是为了我,我还是挺开心的!”

说话间,袁斌已来到了他们面前。碍于在外地的集市上,袁斌不好向他行君臣之礼,只得拱手作揖。朱祁镇收起了适才的“纨绔”模样,也照模照样地向袁斌还以揖礼,话中有话地笑道:“袁公子来此何为?”

简短的两个字“找人!”袁斌说得极为利落干脆,却将自己的来意在这个嘈杂繁荣的集市上以一概全地说明了。君臣两都是个顶个儿的聪明,无需多言。朱祁镇心领神会地“哦”地点了点头问道;“人可找到了?”

袁斌看了一眼周允贤后,笑着点了点头。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朱祁镇道:“凤凰山后面的凌峰有小路,可绕到浙江嘉兴。嘉兴西郊外再翻过两个丘陵,就是大运河的东南岸的码头,臣在那里接应!”

朱祁镇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朕就是从那条路来的。杭州那边还有人吗?”

袁斌低声应道:“有!锦衣卫千户赵长生已将京城之事,告诉给了郭颖善!陛下放心,人心在陛下这里,任凭太后和襄国公怎么闹腾,都影响不到陛下分毫!倒是这次,太后公报私仇,矫诏污蔑忠良却又一次失去人心。”

“那郕王是什么反应?难道,他也想借着太后的东风取代朕吗?”

“目前,郕王并未在此事上表态过,不阻拦却也没有配合。”

“很好,只要祁钰没参合进去,一切都好说。”

朱祁镇有些释然地点了点头,说真心话他真的不愿与朱祁钰同室操戈,兄弟两闹得非要你死我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就算祁钰参合进去了,越陷越深,最终走上绝路,到了非要处置的时候,他也断然下不了狠心,学不来曾祖父朱棣的狠手。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了,遂岔开话题,低声吩咐袁斌道:“明日一早,我和周娘子回京,须得走水路。你先去东南码头联系官船吧!”

袁斌应了声“是”便与朱祁镇,周允贤抱拳告辞了。

直到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袁斌的身影。

周允贤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这般神神秘秘的?”

“他说的,你都是知道的,没有什么悬念!”朱祁镇淡淡一笑道。

他不想让周允贤为自己担忧,搅进皇位之争的浑水里。为了转移话题,他抬头看了看夜幕见深的苍穹,建议道:“允贤,天色不早了,明天我们还得早起赶路。我适才还跟袁斌说,让他先回杭州等我们,君无戏言。”

周允贤毫不犹豫地道了声:“好!”引得朱祁镇宽慰地笑了。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