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落水(上)
第三十三章 落水(上)

“万岁爷…”经小顺子一番附耳低语后,朱祁镇俊朗英气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都似是被抽调了灵魂般,睁着大眼呆立在九龙御座前。

小顺子又唤了两声儿:“万岁爷,万岁爷…”他却浑然不觉,雕塑般撑着案几,连眼珠子也不转了,死死地盯着乾清宫的红漆雕花大门儿。

“万岁爷,您,您…”小顺子不甘心,伸出手在朱祁镇面前晃了一晃,谁知,朱祁镇依旧岿然不动,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立在那里好似泥雕般。

吓得小顺子抱着他的身子,哽咽抽泣起来:“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万岁爷您说句话啊万岁爷,您,您可别吓奴侪啊呜呜呜,万岁爷呜呜…”

忽然,朱祁镇又好似魂归附体般缓过神儿来,猛地挣开小顺子的束缚,双手捏着他的双臂,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哭兮兮的贴身内官,那双适才转不动眼珠的清隽眸子,也渐渐地泛起了红潮,晶莹的泪水直眼眶里打着转儿。

“你,你说,允贤她,她在哪里投河的,是去往杭州的官船上吗?”

他用力太猛,几乎快要捏断了小顺子的肩胛骨,疼得小顺子咬牙吸气,额上都冒出了豆大的冷汗,只得忍着不适回应道:“是,是的,万岁爷,其实,其实周姑娘在官船划到河中心时,就趁着家人不备跳下运河的。”

话说至此,小顺子又补充了一句:“周刚将军派人用渔网探下水,想要把周姑娘救上来。可是,捞了很久,都没有将允贤姑娘救上来。”

听了小顺子的这番汇报后,朱祁镇嘴角微微漾了下,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冷弧。挑起眉梢,他问道:“捞了很久?有多久?一天,两天还是…难道官船停滞不前,在河中心游荡着捞人,也没把允贤救上来?”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讽刺。小顺子叹息了声儿,他是充分理解皇帝的。

“听到“噗通”声儿后,就开始打捞了,整整一夜,一天,都不曾救起周姑娘…为此,周将军悔恨地什么似得。但,又不得不劝着老太太说,周姑娘是失足落水的,不是轻生。人去了,活着的人时时记得她就好。老太太年纪大了…”

话还未说全,朱祁镇“哼”了声儿,清隽明朗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不想再听下去了。

此时,朱祁镇只觉得腔子里的心肺五脏,像是被人狠绝地撕扯般让他感到窒息。如果,自己不是帝王,万人瞩目,他真的很想一了百了地追随她于天上地下。从未有一刻,他这般痛恨自己帝王的身份。

瞧着朱祁镇深受刺激,生无可恋样子,小顺子的心,也被揪了起来。他双手晃着朱祁镇的身体,抽噎道:“万岁爷…万岁爷节哀啊,万岁爷…”

话说着,“噗通”一声儿,小顺子已双膝跪在了他面前,抱着他的龙袍下摆,泪眼汪汪地望着朱祁镇,哽咽道:“万岁爷,万岁爷您…您节哀,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允贤姑娘想一想啊。”

“若是她在天上,看到万岁爷因为她的离世一蹶不振,让太后和襄国公等人的阴谋得了逞,岂不更加痛心?万岁爷,想一想允贤姑娘对您的心吧!”

“万岁爷,允贤姑娘在天上最想看到的,便是万岁爷化悲痛为力量,励精图治减除奸臣,成为大明朝的中兴之主,为万民敬仰。如此太后再没有理由,想让郕王取代您了。万……岁爷,您,您就听奴侪的这句劝吧!呜呜呜…”

闻言,朱祁镇蹙了下剑眉,强忍心中哀拗,弯下腰将满脸泪痕的小顺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涩然嗔怪道:“臭小子哭什么,朕都没有…”话说到这里,终是再也强撑不下,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从眼眶中倾泻而下。

他抬起右臂,慌忙抹了一把泪,憋着心里撕心裂肺的剧痛道:“你小子说的有道理!为了允贤,朕也不会沉醉就悲痛不知振作的。你,你带着他们都下去吧,让朕静一静。静一静,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踏入乾清宫半步!”

“是,是,奴侪这就带着他们下去。万岁爷要保重啊!”

朱祁镇蹙眉,不耐地摆了摆手。

待空阔辉煌的乾清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朱祁镇走下了丹墀的台阶,无语凝噎着走进了东暖阁,背手将红色的垂花门从里面合上后歪在了龙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他浑身发颤,肝肠寸断。

一天,两天,三天…接连三日,朱祁镇半步也没有离开过乾清宫。他整整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内捂着被子哭了三天,别说早朝议事,批阅奏章了。就是吃饭喝水也不曾有过。哭了三日,也饿了三日,渴了三日任是谁劝也没用。

殿外,大臣,宫女,宦官从里到外跪的黑压压的一片,只求痛失爱人的皇帝节哀顺变,重新振作起来,千万不要将自己的龙体弄垮了。

接着,便是一大堆官话,套话。

什么皇帝陛下是大明的唯一指望,大明的亿万子民不能没有您,您要是垮了,要臣民们怎么活啊,求陛下开门,求陛下用膳…

然而,任凭外面的人如何跪求,哭诉,劝说,乾清宫的大门依旧关得紧紧的。朱祁镇将自己反锁在殿内的暖阁里,任是谁都无法撞开宫门。

他更是丝毫没有出来见人的意思。

满脑子的允贤,满心里就只有允贤,虽未曾亲眼见到允贤跳河的情景…不!若他能在她的身边,绝不会让她遭受任何委屈,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绝望跳河。再说,如果有他在身边,她又如何会想到自杀反抗不公的命运?

别看这丫头平日里娇柔,秉性却是最为刚烈不过了。

宁可质本洁来还洁去地干净,也不要强于污凋见渠沟,被人任意摆布,苟且活着面对无情世俗。她这样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情意。

他想,也只有自己的痴心能与之相对了。痴心相对…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眸定定地看着藻顶的花样儿。想着,长江水不比黄河水流那么急促,投河之人未必就是个死路一条。

小顺子那日不是说,周刚令人捞了一天一夜都未曾捞到她吗?就算死了,尸首一日就可漂浮上啦,又岂能死不见尸?说不定她还活着,被人给救了?

上天保佑,如果真是那样就是我的造化了!现下得吃饱了饭,养足精神,就像上次一般,派袁斌带着锦衣卫去江南明察暗访,总会有她的消息的!

想到这里,朱祁镇拖着被饿得发软的身子,晃晃悠悠地,缓步走到正殿,微弱地喊了声:“小顺子!”。这一声儿,虽小而弱。若不仔细去听,根本听不见。然而,在殿外一众日盼夜盼,盼了三天,希望里面的皇帝能说出句话来的一众大臣,宦官来说,无疑是一大惊喜。

真心实意要朱祁镇平安无事的小顺子,此时听到这一声呼喊,更是喜极而泣地贴到了门上,含泪而笑道:“万岁爷,您,您终于说话了。您有何吩咐。”

“给朕去御膳房端碗粥!”朱祁镇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么一句。

“万岁爷,您都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能只喝碗粥呢?要不,奴侪去御膳房给厨子说一声儿,让他给您烤制一只鸭子可好?”

一句话却引得朱祁镇轻喝了声儿“蠢材!”,嗔怪道:饿了三日的人,才不能吃那些鸡鸭鱼肉呢!允贤说过,饥饿日久之人若肥甘厚味,暴饮暴食必然伤及脾胃,喝粥却是最好的调理和解除饥饿的方法。去吧,去给朕弄碗粥!”

小顺子答应了声儿是,心底却哀叹,万岁爷满心里都想着允贤姑娘。唉,希望允贤姑娘能被好心人救了吧。只有她还活着,万岁爷才能真正活过来啊!

……

我这是在哪里?怎么身下这么软,像是躺在被褥上似得?

怎么,这床榻怎么还晃晃悠悠的,周围还有水声,像是在船上似得?难道,我在做梦?被父亲他们从河里捞回来了?

还是,我已经被淹死了,被虾兵蟹将抬去了龙宫?

正想着,只听门枢转动的声音,随之耳畔传入一个陌生的女声:“道长,道长,那位被您救上来的姑娘醒来了!”嗓音犹如黄鹂唱歌般悠扬动听,喊声中,带着难以遏制的庆幸和雀跃。床上的女子纳闷了,我这是在哪里啊?

不一会儿,一个话音浑浊不清,像是喝高了的男声在耳畔响起:“醒来了?,醒来了就好。”

说罢,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引得床上的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与打酒嗝的男人说话的女子欢喜道:“呵呵,她还笑了呢!”

女子彻底被这一男一女“吵”地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环境,的确如她想的那样是在船上。可是,面前的两个人却十分的陌生。

稍稍前面点的少女,虽长得不算漂亮,却也面色白净十分耐看,有种小家碧玉的清纯秀气。发迹中分,在脑袋两侧各梳了个漂亮活泼的丫髻,发髻上插着小花。她合中身材,一袭翠色绣花袄子配了条碧绿色的粗布褶裙。

小姑娘看上去十多岁的模样,性子也颇为活跃,天真,见她从床上坐起了身,欢喜地拍着手,笑得极为灿烂道:“姑娘可算醒来了,这真是太好了!”

女子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们是谁?”

少女坐到她身边的床沿上,友善地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先是指了下自己,介绍道:“我姓邹,名叶云。九岁进的戏班子学戏。如今是戏班的台柱子!”

言毕,又指了下身边的男子道:“这位是王道岭,是位游方的道长。两日前,就是他把你从河里救上来的。戏班子也是他在管制!”

女子“哦”地点了点头,感激地冲那王道岭一笑,诚挚地道了声“谢谢。”

那王道岭,倒也是个直爽,重情轻礼的人。听了这话摆了摆手,摇头晃脑地不以为然道:“小意思,小意思不必客气。”

邹叶云似是想起了什么,瞧着坐在床上的女子问道:“还么来得及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居何处,又是为何会掉入河里?”

“我姓周,名允贤,刚过及笄之年。我并不是不慎落水,而是存心投河的。因为,我父亲不让我与喜欢的人在一起,非逼着我与家人离开京城,前往杭州。说去了那里,他重新给我定亲。我是死了,也不会做对不住他的事!”

邹叶云接过她的话,轩眉问道:“这么说,你是有意投河轻生?”

见周允贤颔首,她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真不知害了多少情投意合的璧人。戏文,永远只是戏文。

演的再好,唱的再如何圆满,也只是美好的幻想而已。

就在这时,那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道岭,打开了话匣子,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唉,真是个痴心的小丫头,真是个痴心的小丫头。嗯,如今像你这般痴心的女子不多见了呢!”话中,于男女之情,似是身有体验和感悟般。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