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挽回
第三十二章 挽回

且说丁香去永庆庵寻找朱祁镇时,静慈师太十分失望地告诉她,万岁爷近些日子不曾来庵中。想是最近朝中事物忙,还在宫里处理政务呢!

一听这话,丁香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差点没翻眼昏厥过去。

此时除了绝望,再没有更好的词儿,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了。紫禁城,能是她一个低贱的官家婢女能进的地方吗?怎么办?怎么办啊?姑娘还在家里等着万岁爷呢,太后限令老爷酉时必须坐船离开京城。

现下已过了申时,若是再见不到万岁爷,请他下诏留住周家,任凭姑娘如何倔强,也总抗不过太后的旨意和老爷的催促啊。

凝眉含泪,丁香跪在了禅房的佛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里乞求着,佛祖啊,老天啊,你们睁睁眼,别叫我家姑娘遭遇不幸,快叫她遇见万岁吧!

见此,闻言,静慈师太深深地叹息了声儿,转脸吩咐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尼智能道:“你坐车进宫一趟,就说我有重要事体,想请陛下寺中商议。暂且,先不要告诉陛下是为何事!不然,就陛下那火急火燎的脾气,恐怕会误事!”

“谨遵法谕。”智能双手合十,向静慈师太行了个佛礼后,退出了佛堂。

先说这静慈师太的一番言语出口,为实惊住了丁香。虽然,在得知郑齐真实身份后,她就已一通百通地猜出,永庆庵的这位静慈师太绝非等闲之辈。

但,绝难想象她竟然能轻易地打发一个小尼姑进宫去请皇帝。这除非是皇太后才能做得到的。从佛龛前的蒲席上站起身,丁香一脸不解地蹙眉凝视她,将心中的疑惑展现在脸上:“师太您,您…”

“不瞒你说,老尼就是陛下十六日那天下诏,册封的静慈皇太后!皇帝虽是孙太后带大的,又是她以嫡子为储的祖训,劝先帝册立祁镇为太子。但,若论亲近,皇帝还是从小与我最为亲昵。”

“我不但是他的嫡母,还是他的血脉相连的姨母!”

听罢师太的一番解释后,丁香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万岁爷总是喜欢来永庆庵,而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人既是如此,哪里有温暖,就喜欢待在哪里。

哪里有安慰,就喜欢在哪里,寻找感情的藉慰。如果,姑娘进了宫嫁给他,万岁爷是不是就不想着出宫了呢?

紫禁城,乾清宫中,朱祁镇正坐在正殿的盘龙金色御座上批阅奏章。恰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都公王振一袭蟒袍,夹着浮尘急死忙活地跨入了乾清宫的门槛,气喘如牛地禀报。

“万岁爷,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从奏章中抬起脸,朱祁镇瞄了一眼涨红了面皮儿,额上沁着汗珠子的王振,挑起眉梢,慵懒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你急的这样!”

王振翘着兰花指,一脸焦急上火的表情望着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镇,女里女气儿地说道“哎呦呦,我的万岁爷,可了不得了!就您早朝钦点赞赏的那个浙江的杭州守备郭颖善,被人在太后那里参了一本。”

“您想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畜生居然颠倒是非黑白,在太后跟前掩袖工馋,说他假公济私,挪用军费扩建宅邸。太后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故意所为,竟要矫诏抄他的家。“

“ 今日未时,就已将取代郭颖善的矫诏发到周家!”

“太后勒令周将军,须在酉时初刻离京前往运河码头。适才奴侪过来时,还见了师太派来的小尼姑,那小尼姑说,周姑娘的丫鬟丁香现在庵中等候陛下。说话的意思是,周家已齐备了车驾往运河码头去呢!”

话落,但闻“啪”地一声儿巨响,一本倒霉的奏章被摔在了王振面前的青瓷地砖上,声音山响,着实吓了王振和在侧的宦官,宫女打了个激灵。

朱祁镇已“噌”得从龙椅上弹跳起来,随之口中爆出一句:“王八蛋!”

明知此事于朱祁镇来说,无论从国法还是私情,都是无法忍受的,息怒更是不可能。但王振还是习惯性地躬身,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万岁爷息怒”。

朱祁镇咬牙,冷冷一笑,启口,语速极快,话犹如连珠炮般恼恨地炸出:“息怒?哼!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她孙氏身为先帝皇后,如今升为太后,本应在后宫安享富贵,远离朝政。可是她呢?”

“贪恋权势,结党营私!在朝政上处处给朕掣肘!一个堂堂的皇太后,为了点儿私人恩怨,竟做出这污蔑忠良之事。她置祖宗家法于何处安放!”

“更可恶的是,她居然敢打着朕的旗号,让朕既失去臣心,又失去允贤。为了孤立朕躬,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其心可诛!这种事,你让朕如何息怒啊?朕这就去仁寿宫追回矫诏,再给那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末了,他又似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继续吩咐道:“还有,你派东厂的人给朕查一查,当年到底是谁,引诱允贤将红花精,放入送给太后胭脂里的!朕怀疑,此人与诬陷允贤乱开药方,毒死元风儿的幕后主谋是一个人!”

王振道了声“是”后,便欠身退出了乾清宫正殿。

他前脚走,朱祁镇后脚,就令人摆了圣驾往仁寿宫去了。

此时,垂足坐在仁寿宫正殿暖炕上的孙太后,正一面尝试着御膳房送来的新鲜豌豆黄,一面听着她的宦官范洪得意洋洋地向她汇报今日的战果。

只是听到范洪说到“周老夫人截断了周允贤说到先的后半句话”时,孙太后眉头蹙了一蹙问道:“以你之见,周老夫人为何听到她说一个先字,就这般慌里慌张地截断她后面未出口的话?周允贤的这个先,到底是什么意思?”

范洪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敢耍半点滑头地道了句:“奴侪也不知道。”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仁寿宫总管宦官宏利,笑着说了一句:“先迪!”(先帝)

闻言,孙太后转脸看向他,挑眉问道:“先帝?你是说,周允贤有可能就是十年前,在我胭脂中下红花,害得我流产的那个谭复余孽?”

于孙太后的机敏,宏利也打心里佩服的。他翘起大拇指,脸上挂着谄媚的奸笑道:“太厚英明!周刚是完遂爷(万岁爷)从西北调回京城的,与谭家发配地一样。只要太厚(太后)派人调查与周有交情的人,就知道他的底细。”

孙太后听罢,挑眉“哦”了声儿问道:“你可知何人与周家交情深厚?”

还未等宏利将一个“汪”说出口,人就已被一股大力推到在了地上,疼得他“哎呦呦”地叫唤了声儿。坐在炕沿上的孙太后,也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蒙了。她抬起头,正撞上朱祁镇那双瞪得血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眸。

瞥眼,不经意地瞧见挂在暖阁门口的珠帘以被皇帝使力弄断了线,珠子七零八落地滚在了地上再也难以修复成原样了。

孙太后心疼极了,恼恨地横了一眼朱祁镇,蹙眉道:“你又怎么了,总是这么横冲直闯的,还有点皇帝的样子吗?看看,看看,好好的北国国进贡的东海珍珠串成的帘子就被你…”

朱祁镇咬牙,瞪着一双俊朗的眼眸,狠狠地逼视着面露怯色却依旧努力维持太后尊容的孙太后,哼了声儿,冰冷地质问道:“朕没有当皇帝的样子,你呢?你可有母仪天下的太后模样没有!”

“太后若对朕有意见,只管说,有什么不满,也只管冲着朕来。干嘛查都不查,就将贪赃受贿,挪用军费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以清廉自守,正直无私的郭颖善头上。居然还要矫诏,将他革职抄家!”

“哼,太后想要查抄郭家,可以啊!那,朕也派人,查抄一下襄国公的官邸,将两家抄出的东西运到前门去,让百姓看看到底是谁在贪赃枉法!”

谁知,话落,却引得孙太后一阵儿冷笑。她斜睇着朱祁镇,反攻道:“朱祁镇,你少在哀家面前,装出这么一副明辨是非,保护忠臣的明君样子!哼,满朝文武,还有大明的藩王,谁不知你是个什么货色!”

“宠信奸臣王振,任由这个狗太监胡作非为,任用东厂。大过年的,当着诸位藩王王妃的面儿与自己的嫡母顶撞,不孝之举众所周知!你个荒唐的昏君!你想保护的是周允贤吧!”

一番犀利的数落,极尽刻薄。然而,唯有听到孙太后提到“周允贤”三个字时,才真真儿地触动了朱祁镇敏感的神经。他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般,瞪着双足以杀人的血红眼眸,牙咬得咯咯作响。

朱祁镇一步迈向暖阁锦榻,好似老鹰抓雏鸡般,伸手一把揪住了孙太后的衣服领子,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质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允贤的,说!”

“咳咳咳,朱祁镇你,你放开我,啊来人啊…”

朱祁镇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殿内的宫女,宦官,想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因为,太后久居深宫,即使知道他经常微服出宫,也不会太过干涉,更不会关心他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与何人接触。

因为,在朱祁镇看来,自己不过是太后的工具而已。

太后利用他这个活工具,当上了皇后,又改变了将要为先帝殉葬的命运,如今更是因他称帝之故,扶摇直上当了太后。于工具,何来感情而言?所以在他心底,太后根本没有把他当儿子看。不过,这也无所谓。

只是,自己与允贤相爱之事,太后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难道,太后派遣过这些奴侪暗中监视他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抑或,自己乾清宫出了内奸?

想到这里,朱祁镇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扫视他们的眼神犀利如刀,在场的一众婢女见皇帝这般气势汹汹的样子,哪里还敢上前拉架,劝阻?

一个个噤若寒蝉般站在原地,大气儿不敢出。

还是那个被朱祁镇踹到地上的宦官宏利,大着胆子站起身抢过来,死死地拽住了朱祁镇的手,就想将皇帝拉开救出太后。

朱祁镇反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剑眉倒竖,俊眸圆睁怒视捂着脸颊的宏利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与朕拉扯打力!昔日朕不过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你留三分颜面叫你一声儿公公,如今却惯得你越发放肆了!”

捂着被打得热辣辣的脸,宏利将眼转向一边,不敢再去看朱祁镇那张怒极狰狞的面孔。这时,耳畔再次传来皇帝的警告声,却是说给自己那“可怜”的太后听的:“朕看在你从小扶持抚养的情分上,暂且放过了你。不过,你最好给朕记住了,若是再敢欺负允贤,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低头,无意间,宏利便窥见皇帝在说这席话时,一双手捏得骨节子都咯吱咯吱的响。关节处泛着森然的白光。见之,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小皇帝真够狠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连从小养育他长大,扶持他登上皇位的“养母”,都恨不得杀掉。果然狼崽子是养不得的!哼!

此时,朱祁镇已松了手。其实,他也不过是气得过火,没有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并不是真心要怎么样孙太后。毕竟,她还算是自己的恩人。

见孙太后弯着腰大口喘着气,他也有些心软了。

朱祁镇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朱祁镇叹息了声道:“矫诏,你的胆子可真不小!仗着自己是太后,为了自己私人恩怨,竟假传圣旨公报私仇陷害忠良。”

“朕劝你,趁着查抄郭家的“圣旨”还未送出北平,赶紧收回,不然朕即刻派锦衣卫抄了杜家,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内阁首辅的皮扒给天下人看!”

孙太后本想,趁着朱祁镇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将杜鹤宏的计划付之行动,将朱祁镇的“罪状”公布天下,使其失去人心,再废帝改立郕王名正言顺。

可曾料想,东厂那边提早弄到了这份情报,并告诉给了朱祁镇。如此硬生生地,将自己置身于被动的状态。且朱祁镇,现在又放出这么一句狠话。

这个皇帝“儿子”的脾气,她非常了解。说得出,做得到!

若是自己再强硬撑着不松口,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自己失去的,可就不止孙中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那么简单了。

然而,就这么屈服皇帝的“淫威”,哆哆嗦嗦收回成命,又让一向爱面子的孙太后不甘心。她想,自己一定要从中得到些好处才行。

思想至此,孙太后斜斜地抬起眼皮儿,冷冷地瞪了朱祁镇一眼。她直起身子道:“皇帝,你,你告诉哀家,那个周允贤到底是谁?她,她是不是就是,就是那个谭复的余孽?只要你告诉哀家实话,哀家就答应你收回成命。”

闻言,朱祁镇嘴角扯出一抹冷弧,垂眸睥睨着坐在暖炕上的孙太后,幽幽然道:“母后放心,关于十年前害你小产的真正元凶,朕一定为您查到,将他碎尸万段为母后出气的。至于允贤到底是谁,待朕查出真相后,再告诉您。”

孙太后狐疑道:“你,你什么意思?你说,害得我小产的人不是谭复?”

朱祁镇十分肯定地说出四个字:“当然不是!”继而,他说:“朕为母后查出真凶,也请母后信守承诺,收回矫诏,让周刚回北平继续担任宣武门将军!”

皇帝放软了姿态,孙太后也不好再穷追不舍。毕竟,她不是个真心恶毒的女人。无奈,她叹息了声儿道:“如此,好吧。也难得皇帝有这份孝心,哀家也不想与你计较什么了。只是希望你,希望你能早日为哀家找出真凶。”

言毕,她叫来了候在门口的宦官范洪,吩咐道:“你快马去运河码头,叫周刚他们回来吧。”还未等范洪答应一声“是”,朱祁镇摆手道:“不必!迎回周将军,朕自己去就行!”说罢,人已旋风般刮出了太后的视线。

眼看,就要到酉时了。姑娘和老爷,老太太说不定已经上船了。可智能小尼依旧没有请来皇帝,这让守在永庆庵等待的丁香,越发焦虑起来。

然,坐在禅房暖炕上的静慈师太,却心神俱静地等待着,丝毫也不见慌乱焦急和不安。她笑得安享地朝来回踱步的丁香招招手道:“丁香,来,坐在这儿吃口茶吧。别着急,他若是知道了,此时一定会去运河见你家姑娘的。”

听得她最后那句话时,丁香突然顿住了脚步,正过身面向静慈师太问道:“师太,您是说,是说万岁爷若是知道此事,会直接去运河码头见我家姑娘?”

“这个…”

静慈师太还未来得及说完后面的话,便听得屋外有小尼姑的声音:“师太,智能回来了。说陛下直接骑着马去了运河码头。陛下说让丁香姑娘也赶紧去!”

一句话听得静慈师太笑了起来。丁香向她行了礼后,忙不迭地冲出了禅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走出永庆庵,在山门外租了一辆马车往码头而去。

可是,待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大运河码头时,周家的官船已经离开了码头,泛楼船兮扬素波,已慢慢驶到了运河的中心,距离京城越来越远。

丁香下了车,一眼见到朱祁镇的落寞的背影。

一袭银灰色圆领的束腰长袍,脚蹬乌皮长靴,腰上系着皮革腰带。

腰带上,挂着玉佩和一柄长剑。头上的发髻戴着黑色的小冠,由一根乌玉簪子横插其中,还有那网巾勒在额上。

面向运河,矗立而望,背影英挺颀长却透着落寞凄凉。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船只,丁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唤了声:“万岁爷。”

转身,朱祁镇第一句话便是;“她走了。都怪我,怪我去仁寿宫耽误了许久。”剑眉紧蹙,俊朗英气的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悔恨,话也说得无比苍凉悲愁。这与一向玩世不恭,顽皮任性,话说得跟下刀子般的郑齐完全不同。

俯身,向朱祁镇行了个福礼后,她起身道:“不,万岁爷是因为与太后理论,才耽搁了与姑娘的见面。姑娘若是知道了真相,如何也不会怨怪您的。”

闻言,朱祁镇苦涩地一笑,却是赞赏地瞬了眼丁香,挑眉嗔道:“鬼丫头,你是如何得知朕去仁寿宫,是找太后理论的?”

“奴婢猜的!只是因为,丁香知道,万岁爷对我家姑娘是情真意切的,若是得知此事,定会冲到仁寿宫与太后理论,设法留下姑娘。只是…”

“告诉你吧,太后已松了口。过不了几日,你们姑娘就会回来了。”

朱祁镇说完这席话后,拽着缰绳,踏上马镫子跃身坐上马背,调转马头道了一句:“你先去永庆庵住些日子吧,等你家周将军回来了,朕派人去接你回家!”言毕,甩起鞭子拍了下马臀“驾”地声儿,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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