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屋檐下的雪(下)
第二十八章 屋檐下的雪(下)

“诺,陪我再用点儿吧郑大公子。”周允贤说着,弯下腰,将食盒打开,先端起一盅乳鸽山药汤给郑齐,嘴里还念叨着:“吃饭之前喝汤健脾养胃!”

郑齐接过碗,喝了一口故意蹙眉品味。

见之,周允贤心下不禁一沉,抬起眉梢,取过碗道了句:“怎么,不好喝吗?”说着,放到嘴上试着喝了一口。就这举动,着实惊呆了坐在台阶上的郑齐。原来,周允贤拿过碗尝试的时候,正巧就是他喝汤之处。

天可怜见儿的,这丫头却浑然不觉。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不嫌弃。这倒让郑齐在惊诧之后,心里生出几分小小的得意。耳畔传来她的话语:“哦,是有些凉了,我…”

一句“我拿回去热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口,汤碗又被郑齐夺了回去道:“爷肠胃热,就喜欢吃凉的!”

言毕端起碗,下意识地就周允贤唇齿触及的地方,咕嘟咕嘟地将一碗乳鸽山药汤喝下了肚子。惊得周允贤睁大了眼,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眼睁睁地看着郑齐,将有些凉了的乳鸽山药汤一饮而尽。

她弯腰,又从食盒里拿出了胡麻饼和梨花白,笑眯眯地对郑齐道:“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和胡麻饼,你可不能说不好吃啊!”

话语中充满着孩子气儿,眉清目秀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郑齐与之相视一笑,顿觉面前的女子较之以往,更添了几分妩媚的风情,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是端庄秀气,在他眼中是最美的女子了。

他抬起一只手。从周允贤手中盘子里拿过一块儿胡麻饼,香香地咬了几口,又接过她手里的筷子,尝了下盘子里的菜肴,深以为然地笑着点点头笑:“你这丫头,我还以为你就会给人治病呢,没想到饭也做得说得过去!”

周允贤娇羞地一笑,嘴角挂着甜蜜的弧度,举起白瓷酒瓶,斟了两盅梨花白,递给郑齐一盅,与之把盏相撞,笑道:“贤儿恭贺郑相公新春大吉!”

“嗯,也祝周小娘子新春大吉,万事如意!干!”

一饮而尽,适才的落寞冷清的心,终被暖了过来,感动不已。咀嚼着嘴里的饼子,也不顾吃相含泪而笑道:“谢谢你,和你一起过节,真好!”

屋檐下的雪,随风纷纷飒飒地从黑蓝色的苍穹落了下来,参合在了饭菜中,郑齐毫不忌讳地,吃下了带着雪花的饭菜,只觉得这雪很甜,甜到了心里。他想,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年夜饭。

“与我,你不必言谢!”周允贤就这般,脸上带着笑容看着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幸福感觉席卷全身。此刻,她的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不由自主地,她也侧身坐在了他的身边,拿起筷子与他一起吃。

两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

吃了一顿难以忘怀的年夜饭后,郑齐折下一枝梅当做佩剑,在雪地里唰唰地舞了起来。他本是习武之身,即使手里是梅枝也能舞得虎虎生威。

看着他以梅当剑,周允贤拍着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底眉梢都充满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爱意。原来,郑齐会武功,剑舞的这般好。

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种新的发现,新的认识和惊喜。

见郑齐将梅枝推到她面前,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邀请中带着幽幽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会就此拒绝自己。周允贤没有犹豫,伸出染着药香的玉手,抓住了梅枝,心是甜的。顷刻间,整个人都被郑齐捞进了怀里。

头一次这般偎依在男人的怀里,两团儿绯红染上了周允贤的双颊。即使如此,她却任由郑齐带着她一起在雪地里刷刷地“舞剑”,动作之亲昵,已然超出了所谓的“朋友”,然周允贤却毫不在意,似是豁出去了般。

“元宝”两个字,不假思索地从周允贤口中呼出,着实令正在带着她舞梅的郑齐一怔,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旋身,刺出,一面拿出了郑齐的纨绔样子地问道:“你,你叫我什么?你再敢给爷叫一遍试试?”斗着嘴,心底却好似流进了花蜜一般甜。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周允贤这么称呼他。

“元宝啊,师太上次告诉我的,你的乳名叫元宝!哈哈…”她的笑声儿娇脆悦耳,就像出谷的黄莺般带着欢心和少女的纯真和顽皮。

郑齐有些含羞地抱怨了一句:“没一个嘴不长的!”

转脸,见他脸红,周允贤不禁笑道:“别害羞嘛!不错的名字啊,元宝。”

话落,便现时地收到了他的“报复”。整个人都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惊得周允贤:“啊”地叫喊了出来,小脸羞得绯红,不敢再去瞧抱着自己的郑齐。只无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怀里,引得他得意地笑了。

戏谑过后,郑齐放下她,继续带着她舞梅,一面问道:“允贤,你喜欢我吗?”周允贤被带的都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地道了两个字:“喜欢!”

直到郑齐说了这声儿“好!”周允贤才恍然大悟,真是该死,着了他的道儿。可是,适才真的是自己对着心说的,没有再口是心非地遮遮掩掩。

忽然,郑齐停下了动作,将她的身子扳转面向他,凝视着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柔情,耳畔传来郑齐的话语,再无适才的孩子气和往日故作的痞赖,端的是郑重其事,认真地让周允贤有种陌生的感觉:“允贤,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所以,才约你正月十五一起去西长安街看花灯,猜灯谜。”

“起初,虽有这样的想法,心下却是忐忑的,不知你会不会拒绝。遭了你的拒绝,我该怎么办。可我依然这么做了。没想到,你也有与我同样的心意。允贤,知道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郑齐,我…”

还未等周允贤将婉转的拒绝和解释说出口,话语权被他霸道地抢了过去,“我知道你订过亲,也知道,你一直因为此事不敢承认喜欢我。允贤啊,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一句实话了!郑齐就是朱祁镇,就是与你订过亲的人!自从相遇到如今,我不止一次地故意漏出些许马脚,说些让你仔细琢磨的话,就是想提醒你我是谁。可是,你这个傻丫头…”

“你,你真的是,真的是…”这么一番真相告白,惊得周允贤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却又难以再按捺内心惊喜地望着他。

她想起与朱祁镇往昔的交集,想起他说得一些,让她嗤之以鼻的那些所谓“狂言”,在于谦家所表现出莫名其妙的得意,以及锦衣卫找到汪美麟,王振巧遇顺天府救自己,以及丁香和汪美麟的那些令人琢磨的话…

她才发现,原来只有她不知其中真相。

还有父亲…自从腊月初一回家后,父亲忽然转变了态度,不再阻止她学医,更没有就永庆庵一事找她算账,用严酷的家规惩罚她。联想到“郑齐”的那句“吹牛皮”的话,‘即使你父亲此刻就站这儿,也不敢把你咋样的。’

“见到你父亲了,我说,以后你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就走了!”

自己说了皇帝的坏话,他暴跳如雷地骂她“你懂个屁!”又口不择言地挤兑了她一通,委屈地她哭了整整一下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是…他为何不告诉我,他就是祁镇?干嘛非要以郑齐的身份与我交往,一次次帮我护我,支持,理解我?一步步让我喜欢上他,却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以为自己是水性杨花,不守信用背叛他…

他什么意思嘛,就想看我的笑话吗?故意逗我的吗?

想到这里,周允贤不禁有些委屈,撅起嘴问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朱祁镇一笑,揽臂将她搂入怀里,完全收起了郑齐纨绔模样,温柔地向她解释道:“我以郑齐的身份与你交往,又不告诉你真相,除了想逗逗你外,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你因为我是皇帝,为了家族的利益,而不得不爱我。那样的感情是假的,即使我们之间有婚约,又如何?”

“若不真心相爱,纵然是举案齐眉又有何趣?允贤,你或许不知,对帝王来说,三千佳丽容易得,知心真爱却难求。我只求,一个与我真心的妻子!”

闻言,周允贤睁大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抿着嘴惊诧地望着他。或许,她做梦都不曾想到,一个可以拥有三千佳丽的皇帝,竟有这样平凡的思想。说实话,她是百分百赞同“郑齐”的。然而,她却不经意地喊了声:“陛下”。

朱祁镇无奈地叹息了声儿,听得她喊自己“陛下”都有些后悔这么早就对她老实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他捏着周允贤的肩膀,严肃而坚定道:“允贤,叫我祁镇,元宝或者郑齐都行,就是别在非正式场合中喊我陛下!”

周允贤甜甜地一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元宝!”这个称呼。

微微抬起眼睑,含笑凝视着面前的,这个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想着他对自己的种种疼爱,帮助和支持,周允贤秀目罩上了层氤氲。

终于,她放心地,甜蜜地扑进了他怀里,喊着“元宝,元宝!”

朱祁镇也满心欢喜地,紧紧抱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此时,佳人在怀,满心甜蜜,他心底甚至都有些感激太后和祁钰等人的“攻击”。而后,两人似小孩子般在后院打起了雪仗。

心想,或许,这就是老子所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

打闹,笑声儿欢快而明朗。

守岁的钟声响起,随之,“砰砰砰”地,一声儿,两声儿,蓝黑色的苍穹绽放开绚烂多姿的烟花,五彩缤纷,让人不忍移目。周允贤仰着脑袋,极为开心地欣赏着,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赞叹了一句:“好美啊!”

顷刻间,整个人又被朱祁镇抱了起来,她“哎呦”了声儿,撒娇得横了他一眼道:“你干嘛啊吓人一跳?”朱祁镇故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眼底却充溢着宠溺的潮汐,拿出了郑齐的纨绔口吻道:“带你上屋顶上看烟花啊!笨!”

言毕,他脚底点地,使了轻功带着她上了屋顶。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周允贤靠在他的肩上,朱祁镇将她搂在怀里,仰望夜空绽放着的绚烂烟花。

“允贤,这下,你该放心与我一起去十王府大街看花灯了吧!”

周允贤颔首,笑着“嗯”了声儿。

朱祁镇心底一阵儿欢喜,激动得笑道:“那好,我们十五那天,酉时初刻,在西长安街福禄桥见,可要准时啊!”

周允贤甜甜一笑,答应了声儿:“好!”就在这时,只听得“嗖”地一声儿,好似流星般冲向黑蓝色的苍穹夜幕,一朵更为美丽绚烂的烟花“砰”地在夜空中的绽放开来。五彩的光亮,映在了两人笑意绵绵的面庞上。

不期地,耳畔传来身边之人的一声她叹息:“我有很久,都没有度过这般美好的除夕了。”转过脸,周允贤挑起眉梢问道:“为什么?”

“我生母胡淑妃就是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万民团聚的日子里离开我的。起初,我以为她是因思念父皇,忧郁成疾病死的。她死之后,父皇就将我过继给了我的继母,也就是当年的孙皇后,并且立了我当太子。”

“十多年来,我一直非常感激孙皇后对我的养育之恩和扶持。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生母其实是被人害死的。我就派人去调查此事。”

“让我做梦都不曾想到的是,害死我生母的人,就是被先帝捧在手心里,将我抚养大的孙太后。不但如此,当初冤枉你爷爷谋害先帝嫡子的人,也是孙太后…而我却喊了她这么多年的娘。我觉得,自己竟然认贼作母,糊涂啊!”

话说到最后,朱祁镇摇摇头,俊朗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儿自嘲的苦笑。周允贤疼惜地歪头看着他,柔柔地劝慰道:“没想到,孙太后这么坏!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后有我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样的话听去,即使是在数九寒天,立足于冰天雪地也让人感到如身处暖春。朱祁镇握住了她染着药香的玉手,含泪笑道:“好,一言为定!”

周允贤扬着下颌笑:“明天,啊不,现在就已是正统七年了。恭喜你元宝!”

忽然,朱祁镇转脸看着她,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允贤,我脾气那么差,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说话也像个市井混混似得,你为啥还会喜欢我呢?若是别的女孩子,早就不理我了。可你却…”

扬起下颌,周允贤含笑凝视着他,话语中洋溢着赞赏“因为我知道,你脾气虽臭些,又爱冲动却心底善良,热心!孔夫子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那些整日甜言蜜语哄姑娘开心,看上去像个翩翩公子的人未必就是真君子!”

看着这样的周允贤,听着她的这番话,朱祁镇心里怎会不喜欢?面前的女孩除了善良热心,生动活泼外,还有着不同寻常闺秀的判断力和识人之能。

更欢喜的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

周允贤移目转向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桂花蜜你吃了吗?”

朱祁镇笑道:“只吃了一点点,舍不得全都吃完了。”

周允贤“噗嗤”一声儿笑了,不假思索地说道:“傻瓜,又不是以后吃不上了?只要有我在,你还怕吃不上桂花蜜?以后,你爱吃的我都会做给你!”

似是在逗她,又似是不太敢相信,幸福与他朱祁镇离得这么近。转脸与之对视,朱祁镇收敛了笑意问道:“当真?”

周允贤噘嘴挑眉反问了一句:“我几时说话食言过?”

朱祁镇嘿嘿傻笑了两声儿,似是自语又似在跟她说话般道:“这倒也是。”

除夕过后,其实还有整整七天的假期,不用上朝处理政务。然而,在这七天里,朱祁镇却没有停歇半日。初八恢复早朝后,他也没有停歇这项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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