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踌躇
第二十一章 踌躇

丁香无意间瞟了一眼窗棱外,但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个蓝色花样的大包袱,正往西厢房来。不是桂枝又是哪个?

遂转脸看向周允贤笑道:“姑娘,桂枝回来了。”

趴在桌子上的周允贤懒洋洋地“哦”了声儿,却没有说什么。自从前日里得知容婆等人的死讯后,她便将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沉痛中。经丁香和桂枝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解后,才算提起了些许兴致让桂枝去前门买医学书籍回来。

但闻“嘎吱”门枢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掂着个“重量级”大包裹的桂枝携着刺骨萧瑟的冷风卷入厢房。来不及放下包裹,桂枝转身便将大门合上了。

丁香从她手里接过包裹,放到厢房的圆桌上,利落地拆开它,将一大络子的书籍一叠叠地,摆上了月牙形的松花木雕栏书架。都是些《黄帝内经》,《本草千金方》《伤寒杂病论》《唐本草》《五禽戏拳法》…

诸如此类的医书,都是周允贤嘱咐桂枝,在前门集市的书店里买来的。摆放书籍时,丁香脸上挂着欣慰骄傲的笑容,心里暗暗赞佩,姑娘真是个外柔内刚,做事颇有韧劲,百折不挠的人。

熟料,就在丁香全身心沉寂在钦佩中时,忽闻“砰”地一声儿,随之便是桂枝的哭喊声儿:“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姑娘你说话啊姑娘…”

“划拉”一声儿,听到哭喊的丁香怔了一下,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转身,“怎么了,桂枝…”急急地问着,丁香已跌撞着来到桌前。

桂枝哭兮兮道:“丁香姐姐,我…你看姑娘这是怎么了?”

丁香闻言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周允贤好似被抽调了魂魄般坐在圆桌前的春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厢房嵌着轻纱罗曼的红色雕花镂空大门,任凭人如何摇她,晃她,叫喊她,她也好似没有任何反应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桂枝抽泣道:“丁香姐姐,姑娘,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呜呜…”

丁香探手敷在周允贤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抚了下自己的额头,蹙眉喃喃:“奇怪,也不见发烧啊。”又抹了把她放在裙子上的手,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她急了,红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哭道“我问你,你适才跟姑娘说了什么没有?”

“我,我,姑娘问了我些许外面坊间之事,我说与姑娘听了。姑娘听说那容婆和欧阳氏等人是因为她,因为她学医之故,才被歹人暗杀于监狱中…”

桂枝话音刚落,还未等丁香稍作主意,便听得周允贤欲绝声悲的大哭。哭得荡气回肠,撕心裂肺。两丫鬟垂眸一瞧,遂瞧见周允贤趴在圆桌上哭泣,似是魂儿又回来了般。她们这才算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要姑娘会哭会笑就好。

桂枝有些怯怯地看着她,红着脸道:“丁香姐姐,我,我…”

丁香道:“你也不用自责,这件事她迟早要知道的。我们也不必劝着,就让姑娘好好哭一场吧。哭一哭,心里会好受些,心思也会明朗许多。”

须臾,周允贤才算勉强制住了哭泣,却依旧抽抽噎噎,拿着帕子拭泪道:“当日父亲说我是灾星,将我的一应医书用具尽毁我还有所埋怨。如今想来,却是句句珠玑,没有半分不可。倒是我一意孤行。早听人话,何至如此…”

“姑娘,姑娘切莫如此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丁香的劝解还未说完,周允贤摆摆手,噎着哭腔儿说道;“想来,我也是和学医救人无缘无分的了。倒不如像美璘一样,割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吧!”

其实,这些话早在周允贤的心底盘旋了好些日子了。

就像她自己说的,昔日父亲不许她学医,在她出狱那日将所有行医的东西都毁给她看时,她是怨恨父亲的。

来到这里,安静了这么些许日子,闲下来想到元风儿的死,还有容婆和女囚们的死,周允贤愈发认为,父亲责骂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无辜的人,都是死于自己卖弄医术,坚持学医的执念下。

也由此,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行医是为了救人的。可是她却在用医术害人。甚至,在这些日子里,她都有些后悔小时候缠着祖母学医了。

诸多事实证明,老天爷不许你行医。这辈子你都与医术救人无缘!

也罢,也罢,过些日子就回家。回家,就乖乖地读些女孩家该念的书吧,学一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黹女红做个本分的姑娘,等待出嫁…

等待出嫁…正神思远游之际,耳畔飘入桂枝的呼唤,听上去颇为着急:“姑娘,姑娘,你在想什么?姑娘…”还伴着她轻拍自己的肩头。站在面前的丁香,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清水挂面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允贤苦涩地一笑道:“我在想,终还是我害了她们。若不是我卖弄医术,元风儿就不会死了。她不死,我与欧阳氏等人,也不会相识。从六岁起,被我害死的人就有一打了。所以,父亲说我是个灾星,半分也不…”

一个“冤枉”未说出口,便被丁香忙不迭地制止道:“打住,姑娘快别这么说!世上人千百万个,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造化,姑娘又何苦自责?”

趴在桌沿上,抱着双臂的周允贤却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看着她这幅消沉萎靡不振的样子,丁香也不由得摇头叹息了一声儿。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若此时告诉她,是郑公子救了她,帮她打赢了官司。

不论她如何想,总归是转移了注意力,将她从死胡同里拉出来,不再陷入自责中苦闷了自己,还伤了身子。这么想着,丁香打定了主意道:“姑娘可知那日在公堂上,是谁暗中救了你?”

周允贤噘着嘴摇摇头。她知道,那日过堂时的确是有人救了她。不就是那个睁着眼说瞎话,编故事压住了所有人的王振吗?这是明着帮啊,为何丁香这鬼丫头却说“暗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中必有猫腻瞒着我呢。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姑娘了。王振是郑公子请去救姑娘的!”

闻言,周允贤惊诧地扭过脸看向她,一脸疑惑地扬音“嗯”了声儿问道:

“你如何知道的?是师太告诉你的?还是,还是你自己乱猜的?”

“当然是师太告诉我的!不过。事先,也是我将心里的疑惑说给师太听,师太才告诉我的。她说,那王振是郑公子专门请来救姑娘的。”说着,丁香弯下腰,伸手从桌子下拉出一个圆形的春凳在周允贤身边坐了下来。

闻言,周允贤更加疑惑了,转向丁香问道“那,郑齐又是如何知道我…”

丁香便将那日替她回家取艾灸,在街上偶遇郑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周允贤,末了,她又劝了周允贤一句:“难得郑公子这样的贴心人!”

“贴心人?”因得知郑齐救了自己,周允贤感激之情自不必说,却也没有露在面上。只是,想到郑齐,周允贤觉得自己又欠下了他的人情,怕日后总也还不起了。这会子,又听丁香说了这三个字,心情更为复杂了。

默默念着这三个字,说句心里话,周允贤还真觉得,这个郑齐是个知她懂她的人,而且为了她,不惜放下他那身傲骨,屈膝求助于王振这样位高权重的内臣,就算是父亲也做不到这一步。怎么能说他不贴心,不知疼知热?

可是,这又如何?自己迟早是要进宫嫁人的,而且还是嫁给帝王,成为大明朝的国母。倒不是她周允贤多么在意权势富贵,皇后的地位。

她在乎的,是从小呵护她的祁镇和养育她,与她骨肉相连的祖母。

为此,即使知道郑齐待她好,自己也断不能承认对他的感情。

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过是感激而已。

正想得入神儿,不期耳畔传入丁香调侃的话语“姑娘是要当面向郑公子致谢吗?”她的心思,哪儿还有丁香不知道的?是以,在丁香面前,周允贤也不得不收起她哪点儿害羞和顾虑,第一次坦白地面对自己的心里道:“我,我是在想,想是不是该当面给郑齐说清楚,我,我已经订了亲,让他还是…”

丁香啼笑皆非地看着她问道:“让他忘了你吗?”

周允贤咬了下嘴唇,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动,心底却苦涩难当,又不得不绝情。在她看来,趁着感情还不算深的时候,挥剑斩情丝倒也不失明智。

丁香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大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失望地瞬了一眼周允贤,噘嘴道:“我道姑娘是个多聪慧的人儿呢,原来,竟也这般糊涂!

还以为挥剑斩情丝是对自己好?若是换了别的人,我一早就会劝姑娘歇了这个心。只是这人却是郑公子,少不得我要为姑娘的感情多操一份心了。”

周允贤指着自己,一脸疑惑地看着丁香,蹙眉不解道:“我糊涂?”

丁香深以为然地鼓着腮帮子,大力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轻轻拍了下周允贤的肩头道:“西厢房门口的树枝上,挂着一条红绸子,姑娘可别忘了取下来。别人的心辜负了也罢,却不要伤了他的心!”

闻言,周允贤哪里不知她言下之意?脸蛋微微一红,抬脸横了眼起身去为自己铺床的丁香,心里不禁腹诽,这小蹄子越发装神弄鬼起来。

尽管这么想着,人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一般,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院子里,行至院子里的那颗桃树下。果然,红艳艳的绸带十分醒目地映入了她的眼帘。似是那人怕她够不着,是以那绸子系在了比较低的一根树枝上。见此,思之,周允贤的嘴角微微勾起,脸上漏出了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只是在她抬起双臂,欲将红绸子解下来时,却又停住了动作,手在半空中无所适从。自己为何要来这里解下它?着了魔还是中了邪?想到这里,看到那红绸子,周允贤都有些气急败坏了,放下双臂,赌气般转身便往回走。

都快要走上台阶时,她又鬼使神差般地停驻了脚步,回过身看着挂在桃树上的那根绸子,心里矛盾极了。偏在这时,屋里传来丁香的话语:“姑娘,就当感激郑公子的救命之恩,你也该解下它!”

听了这话,她终是鼓足了勇气,任由着自己的性子解下了红绸子,忆起郑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只觉得腔子里的心犹如小鹿乱撞一般。理性却告诉自己,解下它不过是为了感激郑齐的搭救之恩,与别的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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