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及时雨(下)
第二十章 及时雨(下)

来者正是东厂的头目,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一袭深蓝色的白护领蟒袍,头上戴着太监的黑色高筒乌纱帽,手里还拿着太上老君的白毛浮尘,似权当堂官等人是空气,理也懒得搭理走上正堂。

然而,在他走到周允贤面前时,脚步略略停顿了下。短短的时间,王振便从周允贤沁着冷汗的蜡黄脸庞上,猜到了适才她都遭遇了什么。

叹息了声儿,王振想,我看着都心生怜惜了,何况万岁爷?这要让他亲眼看到了周姑娘这幅模样,还不知会心疼成了什么样子呢。

这个卜世仁,连未来的皇后都敢置于死地。他是活着不耐烦了吗?

“您是…”这次,轮到了周允贤头脑发蒙了。她不知这突如其来的老太监为何冲她微笑,他们可从未见过面啊!他怎么搞得像与我是故交一般呢?

见过了周允贤主仆后,王振才像是刚刚看到,适才向他行礼的堂官和原告似得,“哦”了一声儿,直气得顾府尹和元崇辉暗暗咬牙,敢怒不敢言,还得做出讨好的样子,为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搬了把太师椅请了坐下。

谢府尹躬身,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赔笑道:“今儿个王公公得了闲?”

“哪里哪里啊!”王振眨巴着一双三角眼,将手里提着的礼品包儿提了一提,扬脸煞有介事道:“诺,我原是要去周家,亲自登门向周姑娘致谢的。”

听王振如此说,元崇辉与卜世仁,谢府尹不禁面面相觑,心下都不由得打起鼓来。顾府尹和元崇辉一脸的不可思议,后者疑惑地蹙起了浓黑的弯眉。

疑惑之余,还有些许面子上的过不去。

卜世仁呢?他实在不愿相信,只是见他手里的礼包,心里不禁一阵懊丧,想来是不会错,遂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儿,表情不自然地笑问道:“致谢?王公公,您,您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王振笑了下道:“前两日,我干儿子的老婆因宫寒体虚,妫水不调,每次行经腹痛难忍,万岁爷开了恩,让我直接去周家,请了周姑娘为其看诊。周姑娘给把了脉,开了药。我干儿媳妇服用了两三日,不但病好了,还怀上了我干儿子盼望已久的孩子,为他死去的爹娘留了后代。”

话说至此,王振无不感慨地说出心底最诚挚的谢意:“此等的大恩大德,叫我们如何能忘记?赶着报答都犹恐不及。偏我那干儿又是个性子腼腆的人,秉承男女授受不亲,是以才拜托了咱家,买了上好的礼品送到周家。”

谢府尹,元崇辉夫妇皆震撼得张大了嘴巴,异口同声地“啊”了声儿。王振的一句“万岁爷开了恩,让周姑娘去给咱家的干儿子媳妇看病”的分量,就犹如万斤巨石般,砸在了元崇辉夫妇的胸口上了。更砸得冤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卜世仁犹如霜打的茄子般都蔫了,再也不敢指摘周允贤半句的不是。

真是晦气得很,好容易得来除掉周允贤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泡汤了。这让卜世仁很不会甘心!但,就眼下情况来看,不甘心又能如何?先忍一忍!

此时的谢府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官司不用再打下去了。连当今皇帝都信得过周允贤的医术,难道还敢有人提出质疑,敢指控她庸医害人吗?

宣判吧,只能判周允贤无罪释放了。

想到这里,谢府尹叹息了一声儿,绕过案几坐回到了自己堂官的座位上。就在他正欲砸下惊堂木时,但闻永真说了一句:“七夕晚上回去,我家姑娘将清虚观道士炼就的催经丸,与周姑娘开的药一起服下,才忽然发热死去的。”

一句话,引得众人将目光“唰”地引到了永真身上,异口同声问出:“什么?”两个字。元崇辉三步并为两步地来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险些将永真白皙柔腻的皓腕给捏折了,疼得永真冷汗都冒了出来。

一双胡人般的眸子,射出狼般的可怕的绿光,恶狠狠地瞪着永真质问道:“你为何不早说!为何要诬陷周姑娘,让老爷我在公堂上丢丑!”

“奴婢,奴婢也是不得已,不得已啊是,是有人指使奴婢这么做的。”

元崇辉步步紧逼地问道:“那,你可知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永真含泪摇头,一脸惊恐愧疚地望着因失去女儿痛苦不堪的元崇辉,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不知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奴婢只记得,姑娘那日说,大夫郎中的药都治不好病,不如去道观求神灵护佑,试一试他们炼就的丹药。”

“七月初五那日申时,奴婢便陪伴小姐去了清虚观打蘸。那清虚观道长便将自己练就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丸药送给了姑娘,说,说,这是专门为女子经期不调,过期不来癸水准备的催经丸,吃了保准癸水将至。”

“姑娘病急乱投医,哪里还管得了真假,总是试一试无妨。在乞巧节那天,按着道士的嘱托,吃了一粒催经散扎好了经袋子才去吉利公家过节的…”

话落,只听得周允贤恍然大悟的一句:“原来如此!”继而,她叹息了一声儿,对永真道:“那为何当日,你不告诉我呢?”

“我,我…那个道士,那个道士不让说。取了那瓶丸药时,道长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个是神仙赐下的丸药,天机不可泄露,若有半字泄密就不灵了。”

周允贤叹息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元崇辉再度抓住永真的手腕质问道:“那妖道可还在清虚观?”

永真可怜兮兮地说道:“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还在吧。”

卜世仁听此言,顿觉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说话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再多待半刻,自己就会被元崇辉发现,撕成碎片也没有人愿意让他偿命。

遂赶紧趁着众人不备,逃命般忙不迭地窜出了人群,离开了顺天府衙门。

但闻坐在堂上的府尹谢全,砸了一下手里的惊堂木,面色肃然地宣判道:“既然如此,周姑娘无罪释放罢了!至于元侍郎,白白地冤枉了周姑娘,害得人家名誉受损,不能没有表示。就索赔周家一百纹银,当面向她道歉。”

虽说,周允贤对于王振救了自己,理应心存感激的。但,她的心里却是除了感激外,更是存了一份儿解不开的疑惑。王振与她非亲非故,更没有半分私人关系,又凭什么特地买了礼物来顺天府衙门救自己呢?

更奇怪的是他的那句话,什么万岁爷开了恩,让她为王振的儿媳看病。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也亏得顾府尹一众人竟信了真!虽说我与皇帝有婚约,可是从西北回来,我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呢,他又如何得知我懂得医术?

思想间,不期耳畔传入丁香带笑的话语,提醒她“姑娘在想什么?元侍郎给你道歉呢!”

周允贤方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儿“哦”了一声儿,礼貌地向元崇辉夫妇行了个福礼道:“元侍郎不必如此,你们,你们为人父母,疼爱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允贤从未怨怪过你们。至于索赔,允贤也不要了。”

“这哪里能行呢?毕竟是我们不慎,才害得你白白遭遇了牢狱之灾。这点儿纹银也权当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吧。明日,就会让家中小厮送到府上去。”

说这话的,正是那日,差点将周允贤一把掐死的元茹氏。

此时,她真不好意思再正眼去瞧周允贤。话说着,却一直低着头。

周允贤却全然不计前嫌。宽和地微笑摇了摇头。

待周允贤和丁香走出府衙大门,挤出观审的人群时,在最末头,竟发现了父亲周刚的身影。他既没有穿武官的官袍,也没有穿巡逻守城时的戎装铠甲,而是一袭平常道袍,束发戴着一顶掌形的黑色插簪子的小冠。

周刚也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们。此时的他,才更像父亲!

远远地望着女儿,脸上展露出内心的欢喜和期盼,笑得很是慈爱。只是在见到周允贤和自家丫鬟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又摆出了一副严父的模样瞪了周允贤一眼道:“好了,你舒服了?哼,回家再跟你算账。走吧!”

“啊,祖母,您怎么也…”见到与周刚一起来的,还有自己的老祖母周茹氏,周允贤惊喜不已。周茹氏一把将孙女搂进怀里,疼爱地拍着她的背,笑嗔道:“你这个坏丫头,可把祖母担心死了!以后做事,千万要谨慎些的好!”

“祖母,都是允贤不孝,让祖母担心了。”听祖母这么说,周允贤的眼眶子都湿润了。起身,一脸愧疚地凝视着面前几日不见就老了许多的祖母。

“允贤啊,你,你怎么会认识王振啊?你知道吗,他可是东厂的…哎呀,孩子,你不知道这东厂的人,在民间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啊。你…”

周允贤苦巴巴地摇了摇头,啼笑皆非道:“祖母!这个王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了!我,我也正纳闷呢,我和他非亲非故,他为何突然出现在公堂上,编造瞎话帮我打赢官司,救我出狱呢!”

话音未落,周刚忽然转身,狠狠地瞪了眼女儿,严厉地说道:“哼!你就别骗我了,若非你不守本分到处给人看病,这个王振上哪里认识你?”

周允贤苦苦解释道:“爹,直到今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呢,以前根本与他没有任何来往,更不曾给他的什么儿媳妇看过病。真的!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何打着皇帝的旗号,来顺天府编故事救我。我自己还丈二和尚呢!”

听罢,周刚冷冷横了女儿一眼,从鼻翼里冰冷得哼了声儿道:“他编故事?哼,你当爹爹是三岁小儿,由着你哄骗不成!回家!回到家再跟你算账!”

听父亲这么说,周允贤才刚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转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年迈的祖母。周茹氏怜爱地揽臂将孙女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宽慰道;“贤儿啊,我苦命的贤儿,都是祖母害了你,不该教你学医。”

周允贤却一个劲儿地摇头道:“不,不,不怪您的。是我缠着您,要求您教我学医的。都怪我,我不该弄不清风儿的脉象就胡乱给她开药。”

周茹氏欣慰地一笑,疼惜地拍了拍孙女的手,依然鼓励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贤儿的医术这两年越发见长了,切记在给人看诊时勿要浮躁自满。以后,你得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学医行医都要谨慎。懂吗?”

周允贤含泪点了点头道了句:“我记住了。”

“你爹啊,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说你什么都是因为着急你,心疼爱并不是嫌弃讨厌,你不要跟他计较。他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周允贤瞬了一眼父亲的背影,不置可否得应付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谁料,这次,周茹氏却的的确确地摸错了儿子的心思和脾气。

一回到家,周刚全然不顾女儿的苦苦哀求和母亲的求情,执意令人将周允贤书架子上所有的医书,当着祖孙两的面儿烧了个精光。

就连她学医所用的艾灸用具,银针,药物一律焚毁殆尽。

周允贤哭得满脸泪水,抽噎着冲父亲喊道“父亲,你忘了,让我学医,一直是祖父的心愿。说家里叔伯弟兄改道仕途经济,担心家业无人继承,遂让祖母教我学医。也就是因为我小时候不认识药材,才被坏人利用,在祖父为贵妃调制的安胎药里,添了红花精,害了爷爷!”

“当我看到祖父悬梁于牢狱之中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学医认药材,继承谭家的家业,成为大明第一的女大夫,也好找出凶手为祖父报仇!你不能因为祖父和哥哥的死,就因噎废食立下了这样荒唐的家规,不许我学医,烧尽我的书。要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祖父留给我的…”

话音未落,但听得“啪”地一声儿,周允贤秀丽的脸蛋,就挨了父亲周刚狠狠地一巴掌,用力之猛,打得周允贤脚下一个趔趄,幸有丁香搀扶才算没有摔倒。周允贤捂着左脸顿觉热辣辣的疼,却怎么也抵不过心里的痛。

周刚咬牙冷笑道:“你果然是长了能耐,竟敢用祖父来压我了啊!这是哪家的规矩让你这样放肆,冲着自己的父亲扯着嗓子咆哮。都是你祖母把你给惯得!”

周茹氏再看不过意了,走到他们父女面前,一把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孙女搂进怀里,砸着手里的拐杖道:“别说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面上儿教训的是允贤,其实,你最想教训的是我吧!”

“这么多年来,允贤的医术都是我教的,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允贤又有哪点做错了,惹得你非要动手打她?你没听她说为什么要学医吗!

“母亲,我…”

就在这时,官邸的管家赵叔,匆忙跑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泪眼汪汪的周允贤,不禁叹息了声儿,将脸转向周刚禀报道:“老爷,静慈师太差了庵里的姑子送帖子过来说,让咱们姑娘去永庆庵住些日子。师太听说姑娘经受了牢狱之灾,虽说官司打赢了,终究牵扯女儿家的名誉,心情必然有所不畅,憋在家里会生病的。不如去永庆庵散散心。”

管家的这番禀报,与周允贤来说,真真是及时雨,来的正好。她转脸看向祖母,摸了一把眼泪道:“祖母,我这就回屋收拾衣物,现在就赶去永庆庵。”

周茹氏不禁一愣,正欲劝慰一下孙女,留着她吃过午饭再走。但,当她再去看周允贤的那半张被打得红肿起来的脸蛋儿时,顿然心疼无比,知道她去意已决,遂叹了口气道了句:“也罢,也罢,让丁香,桂枝陪你一起去吧。”

周允贤破涕而笑,告别了祖母,看也不想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带着丫鬟丁香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了衣物,以及生活用品,坐了马车往永庆庵而去。

走得头也不回,决绝而又坚定。

也就在她去往永庆庵的翌日凌晨,十月十三日丑时初刻,清虚观的道长与元风儿的贴身丫鬟永真,竟同时死在了清虚观中。

更为巧合的是,与周允贤关在一起的那些女囚,以及教授周允贤的容婆也在同一日被人暗杀在顺天府的牢房中,横尸牢中,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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