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端倪
第十三章 端倪

“美璘,你看,母亲把谁给你带来了?”跨入汪美麟闺房的门槛,绕过那扇梨花木琉璃牡丹屏风,汪源氏一脸欢喜地笑道。

直到多年后,再忆起往事时,周允贤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天午时,由汪源氏引领着进了汪府闺房,见到失踪多日的汪美麟的情景。

那是怎样的画面?往日满满的书架,如今却空无一物,以往摆着的医书,处方医案草稿和一些火罐,熬药的紫砂壶,针灸用的长银针都已不见了踪影。昔日就听师母说,自从出事后,汪美麟就将所有有关行医的物事都砸的砸,烧得烧,竟是一个半渣都不留。

想来,此次遭遇,带给她的打击,无疑是毁天灭地的。再看书架另一侧围着粉红幔帐的床榻上,睡着的面色苍白的女子,才不过七日未见,她人就瘦的这般模样,面无血色,毫无昔日光彩照人的美丽。

两颊颧骨隆起,脸颊塌陷。两眼窝发黑,印堂青紫,就是搁在被子上的一双手,也瘦的像是干柴般,与往日白皙纤长,犹如水葱般的玉手好似不是长在一个人的身上。看着,周允贤腔子里的心被搅得生疼。

听到母亲的话音,她悠悠转醒,眸子微睁见到周允贤的那一刻,她顿觉似是在黑暗里见到了光明般,心思敞亮了起来。她扬唇,虚软地一笑,以细如游丝般的声音唤了声:“贤儿来了。”

一声儿“姐姐”,周允贤已泪如雨下,疾步上前抓住了汪美麟的手。学医的习惯,促使她将四根手指按在了汪美麟的脉搏上,细细聆听脉搏的跳动。

一旁的茯凌极有眼力见地为周允贤搬了个绣墩,请她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周姑娘,可有查出我们小姐患有何疾?”

周允贤却伸出食指,作了个禁音的手势。而后,转身将水葱般的手指搭在汪美麟的脉搏上仔细就诊,观察脉象虚实浮沉了。四指似是抚琴般在汪美麟的脉搏处起落有致,秀眉越蹙越紧,心底不禁一阵儿叹息。

须臾,她才将把脉的手移开,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难掩的哀色。

汪源氏走到床榻前垂眸看着周允贤问道:“可有大碍?”

周允贤深深叹息道:“师母,看姐姐这气色便知气血亏损严重,听她适才喊我时,气若游丝,为之元气大伤,中丹不足。刚,允贤又为姐姐把了脉…”

汪源氏偏过脸,一脸寻味地看着她问道:“脉象何如?”

周允贤说道:“姐姐脉象属于肺肝浮脉,乎急乎缓,浮大而两实,中控不足为之肝火旺盛,肺气提调之症。姐姐回来后,可有咳嗽咯血?”

闻此,汪源氏看了一眼周允贤,又看了一眼病恹恹的女儿,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该为学生的医术进步而高兴骄傲,还是该为女儿的悲惨遭遇而心疼难受了。好半响,她才似是缓过神一般,面露哀色地点了点头说:“是的,美璘回来就咳嗽不止。到了夜晚更是巨咳,吐得痰也带着血丝。你师傅为她把了脉,也说是肝火旺盛,肺气不足,三焦之火上升加之元气耗损所致,须得大补。”

周允贤问道:“师傅可有给姐姐开了药方?”

汪源氏点了点头,从立领长袄的袖子里拿出一张处方给周允贤。

展开来看,却是师傅龙飞凤舞地在红条格纸上写着:四生丸去生荷叶,以生地黄,扁柏叶加上黄连,山栀仁,杏仁,贝母各两钱,炼蜜丸于弹之大调薄荷汤,食后噙化。

八物汤加砂仁,陈皮,香附贝母各一钱,上服水二钟,姜三片远服。固本补元,不留后者加大补阴丸四颗,阿胶一块儿,枣仁服水补血益气。

师傅的这一药方开的极为周全,从治疗到调理一样不少。看着药方,周允贤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汪源氏征求道:“师母,我能收藏此方吗?”

汪源氏笑道:“可以啊,以后必有用处的!刚看你为麟儿诊脉,又说出了她的症候,与你师傅所言无甚分别,我就想贤儿终究是可造之材。”

“谢谢师母夸奖!我的这点临床诊断的本事,也都是师傅教的。与师傅的医术,我还差得远,还需继续学习。祖母说学医最忌讳的,莫过于自满。”

周允贤的谦逊,汪源氏是打心里赞赏的。只可惜了自家女儿,却这般经不起挫折,一次打击就选择了放弃,将往日所学尽数废黜,前功尽弃啊!

汪源氏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地和蔼道:“允贤,先和你姐姐说说话,我就不搅扰你们了。过会儿,别忘了提醒茯凌去厨房给你姐姐喂药。”

“好的,师母放心吧!”周允贤说着,将汪源氏送出了闺房。转回来时,见汪美麟已歪着头睡着了。遂叹了口气,坐到书桌前,拿起一旁的纸张,提笔蘸磨,将师傅汪俊为美璘开的药方抄录了下来,待墨迹干了折好收于袖中。

到了午时初二刻,汪美麟才渐渐转醒,在周允贤的照顾下,先含了三生丸在口中,清苦的味道促使她眉头微缩,顿觉这药真是从嘴里苦到了心头。周允贤打趣儿道:“姐姐昔日行医,也是尝遍了各种药材,如今却怕苦了?”

“你这丫头又拿我取笑了,真是越发顽皮了。”

话虽是这般嗔怪地说出口,然汪美麟的一双失去光彩的眸子里却依着感激的笑意,心也暖了。走上脚踏板,提起裙子,周允贤垂足坐在床沿上,眸中含笑道:“姐姐领悟了便好,也不枉费了我的一片心。姐姐尽快将此事忘却,快快养好身子。”

闻此,汪美麟唇边漾起一抹苦笑,反问了一句:“忘却?如何能忘?”

是啊,如何能忘?周允贤深深叹息,想着自己真是词穷了才想得出这一句不切实际的宽慰。遂尴尬地一笑,转移话题问道:“是谁送你回来的?”

回忆了一阵儿,汪美麟方款款地说道:“说是郑公子的家里人。至于郑公子何人,我就不得而知了。奇怪的是,当他走进破缘胡同的那个院子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腰上系着一块儿金色的腰牌。还有,他衣服里面还衬着锦袍。我想,他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大家族出来的仆役。”

听罢,周允贤不禁一笑,果然是他!自那日陪师母上香,永庆庵一别,不过两日的功夫,他不但将人找到了,还送回了汪家。 可见,这个郑齐既善良热心,又是个极有本事,讲究诚信的人!

想着,她竟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句:“果然是郑齐!”

汪美麟问道:“郑齐是谁,贤儿认识他?”

周允贤“哦”了声儿,忙不迭地掩饰内心莫名的甜蜜,故作平常地说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年春天,菩萨生日那天在永庆庵认识的。静慈师太的娘家侄儿!这次也是他,自告奋勇地说要帮我们找到你。”

此时,用“欲盖弥彰”这个词儿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看着面前红了脸的周允贤,汪美麟似是忘却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露出了少女的顽皮本性,歪着头脸上露出捉狭的笑问道:“就只是朋友嘛?”

周允贤被她这么一调侃,秀脸更红了,低下头羞涩地嗔怪了一句:“姐姐!”她的这幅少女怀春,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样子,逗得汪美麟笑地直咳嗽。

茯凌赶紧上前走到她身后坐下,为她拍着后背。脸上带笑,语速轻快地道:“阿弥陀佛,可算看到姑娘笑了。”

“是啊,茯凌,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多给姐姐说些笑话,让她开心些。这样心情舒畅,即使不用服药也会慢慢退下三焦之火,疏通肝气的。”

茯凌站起身,笑意满满地向周允贤行了个福礼应了声:“是”起身又说道:“这次多亏了周姑娘帮忙,不然姑娘真是性命堪忧了呢。谢谢。”

周允贤却理所当然地说道:“瞧茯凌客气的,你家姑娘是我的姐妹,为她着想奔忙也是应该的。你这谢谢两个字说出口,不是太见外了吗?”

忽闻床上的汪美麟说道:“医者仁心,有的时候也是要看人的!”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跟周允贤说话。然而,周允贤却是明白她的心意。

是以,汪美麟这良苦用心的话语,她也是实实在在地往心里去了。

周允贤握住汪美麟附在被子外面那双枯瘦如柴的手,面色极为郑重地保证道:“姐姐的教导,允贤记下了。”话落,话锋一转,似是不甘心地问道:“只是,只是璘姐姐,你真的要放弃行医了吗?你…”

汪美麟也郑重地颔首道:“是的,我放弃!在藏匿的这些日子,我也有想过劝你也放弃行医,担心因为善良和医者仁心的思想,会让米步上我的后尘。可是,想起了昔日师祖的话。允贤,你和我不同。你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我又不得不放弃劝阻你继续行医。只希望你日后当步步留心!”

深周允贤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劝。只有从心底为她,这个医术精湛,小有成就的姐妹不得不放弃理想而扼腕叹息了。

就在这时,藿香的声音,清亮地传入屋内,却有不是在喊她。“丁香,周姑娘可在屋里?”候在门口的丫头丁香笑道:“我们姑娘在屋里呢!”

麝香说明来意道:“太太让我来请姑娘去北厢房用饭。麻烦妹妹进去通报一声儿。”丁香道了声:“好”遂掀起珠帘跨入闺房门槛,绕过屏风向周允贤禀报道:“姑娘,汪夫人请您去北厢房吃饭呢!”

周允贤道了声“诶”遂从床沿上站起,为汪美麟掖了掖被子道:“姐姐好生休息,我去了。”汪美麟有气无力地笑着点了点头。

在北厢房用过了午膳,又陪着汪氏夫妇聊了会子家常,直到申时,方才在汪俊夫妇的送别下,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了汪府的巷子,慢悠悠地往周府的方向哒哒而行。

坐在车厢内,周允贤又是叹气又是欣喜,情绪复杂。还跟丁香说起了,送美璘姐姐回来的那个人来头不小,锦衣腰带上还挂着一块儿金牌!

她说,整个大明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袁斌,才有资格在飞鱼服的腰带上佩戴金腰牌为皇帝办事。这郑齐真有本事,竟连袁斌都能请得动!

闻言,丁香心下不禁一怔。侧过身,看着周允贤道:“姑娘,以我看,这倒不是郑相公本事不小,而是来头不小吧!锦衣卫直接受皇帝管制,就连太后也无权指使他们办事。你说,那个将汪姑娘送回家的人自称是郑相公的仆从,是奉命将汪姑娘找到送回家的,这还不足以证明郑相公大有来头?”

听罢,周允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伺候了自己多年的年轻女仆。以往,她只觉得丁香是比一般丫头都要聪明些许,和她也是贴心得紧,却没有想到,丁香竟有如此推理断案的才能。

这丫头,单单让她伺候人,未免大材小用了!

惊诧间,耳畔再次传入丁香的话语:“奴婢倒真的希望,郑齐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与姑娘从小一起长大,姑娘的心思哪有奴婢不知道的?姑娘喜欢郑公子,可又碍于从小与当今天子定下了婚约,左右为难。想将心交给他,却又不敢,总是以朋友做借口,心里无时不刻惦记他又不好说。几回梦里都在喊他的名字!我想,郑相公若真是皇上,姑娘就不必如此自苦了。”

一番话,一声儿叹息,听得周允贤面红耳赤。不得不承认,丁香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底深处。她羞恼不已,噘着嘴口是心非道:“才不是呢!在我心里,郑齐只是郑齐,是我认识的一个好朋友罢了。我欣赏他古道侠义,善良热心,佩服他有本事,讲诚信而已!以后,不允许你胡说!”

“好好好,是好朋友,行了吧我的大小姐。”丁香笑道。心底却在笑话她,被戳中了心思害羞了。哈哈,是不是好朋友只有自己清楚。

是啊,于郑齐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唯有周允贤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一天之内,她的心思就被两个人看破说破了,周允贤恨不得拔个地缝钻进去。熟料,周允贤主仆两儿刚下马车,便被郑齐挡在了面前。

一袭银灰色圆领长袍,腰上系着条革带。革带上挂着宫绦玉佩,左边悬着长剑。长发束顶盘成发髻,戴着黑色的小冠,额前依旧是那抹黑纱网巾。

“你…”周允贤望着他,面颊不争气地红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话语。天晓得,此时此刻,她最害怕见到,也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郑齐。

可偏偏地就…

郑齐挑眉,一脸肃然地看着她问道:“你的麟姐姐姐姐找到了吗?”

周允贤低垂着脑袋,实在不敢与面前的这个男子对视,怕他的精明会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到时,又会惹得他一番肆无忌惮的调侃。此时,站在他面前,周允贤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犹如小鹿乱撞般扑通扑通地,紧张地她话也说得结巴起来:“找,找到了,谢谢你啊郑齐…我,我没想到你真的…”

郑齐却故意忽视她的异常表现,轻快地笑道:“找到了就好!”

也只有周允贤自己知道,在听了郑齐这句话后,她心里有多开心。终于,她将沉重的头颅抬了起来,秀丽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扫适才的尴尬:“所以,我,我刚才在想,何时有机会去永庆庵找你,当面向郑大公子致谢。”

“又来了,又来了!”

郑齐咬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弄得周允贤有些小委屈地撅起嘴,挑起眼角可怜兮兮地问道:“怎么生气了?我说的哪不对?”

“嘁——”了声儿,郑齐翻了个白眼给她,没好气指着她咬牙道:“没一句是对的!周允贤,你的记性是被狗吃了吗?还是耳朵长得是摆设儿?老子跟你说了多少回了,百八十次了吧啊?跟老子,你不用致谢!记住了!”

周允贤忍着笑道:“记得了,我的郑大公子!”

仰着下巴,郑齐拖长了话音道:“但愿如此!以后,想见我了,就打个借口去永庆庵。我会在西厢房前面的大槐树的树枝上挂红绸子提示你!”一句话,吓得周允贤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郑齐。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颗鸡蛋了。什么?没开玩笑吧?

挂,挂红绸子?他难道想…周允贤忙不迭地回绝道:“我,我,不,郑齐我们不合适,我,我已经…”

郑齐冷哼了声儿,话说得却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已经有心上人了吗?这么快?是谁啊,敢跟老子抢女人?”

也只有他知道,想到周允贤可能另有心上人时,自己的心是泡在老陈醋的醋坛子里,酸得他难以招架了。见此,周允贤急忙解释道:“没,不是这样的,郑齐,我,我订过亲,从小定下的。而且,这个人你也惹不起啊。郑齐,你还是把我当朋友吧。”

不解释倒也罢了,这一番解释,尤其是她那句‘这个人你也惹不起’逗得郑齐只想放声大笑,却又为了“大局”生生地忍住了。

他煞有介事地“哦”了声儿,又故作失望地道了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总是躲着我,一副完全把我当朋友的架势呢!”

“你…我不是,不是你,你…”语无伦次地一句话,却道出了周允贤心底的无奈寂寥。她是喜欢郑齐的,心底里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了。至于祁镇,以前心里有他,或许也只是彼此之间的婚约而已。

可是,现在,一切都由不得自己的心了。

“郑公子,我们姑娘她,其实是喜欢…”丁香的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就被周允贤一把捂住了嘴。情急道:“我和郑公子说话,又与你这小蹄子什么事!赶紧给我闭上你的嘴是正经,难道你要害死爹爹吗?”

看着这一幕,郑齐终于明白了。

可是,现在依旧不是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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