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祸源
第十章 祸源

“姑娘,姑娘…您快醒醒,快醒醒,大事了不得了!”

朦胧的睡梦中,周允贤只觉得耳畔灌入一阵儿熟悉的聒噪声,似是丁香在喊她,语气急切,似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体般。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丁香贼上墙火上房似得喊声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姑娘,姑娘您快醒醒啊,汪姑娘她,她出事了!”

一听丁香说到“汪姑娘”三个字,周允贤顿然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两眼死死地盯着坐在床沿上喊她的丁香,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什么叫汪姑娘出事了?璘姐姐她,她怎么了?”

闻此一问,丁香再也忍不住,偏过头抽泣了一下。她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但在周允贤看来,她这般动作却比说了缘故后,更加让自己的心往下沉。一把抓住了丁香的双臂,周允贤夹着抑制不住的哭腔,红着一双眼含泪问道:“你说啊,说啊到底,到底怎么了,璘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香的一句 “汪姑娘失踪了!”好似晴天劈下的声儿炸雷般,轰得周允贤两眼冒金星,“呼啦”一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伸腿下床,语速极快地吩咐道:“丁香,快伺候我梳洗更衣,我要去一趟汪家!”

丁香道了声:“好”便叫来了药锄和桂枝,一起为周允贤梳洗穿戴。

一通收拾停当,周允贤带了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丁香和桂枝,脚不沾地地往官邸大门处而去。此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汪美麟!

约莫过了半刻,马车便在汪府大门口停了下来。

桂枝扶着周允贤下了马车,由丁香率先走上台阶去扣门。只听得“噶”地一声儿,还没有等丁香敲第二下,汪家的黑漆双扇门,便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为他们主仆开门的,正是汪家的总管,一见她们,好似见到了救世主般道:“姑娘可来了,老爷太太正在客厅等着您呢!”

话音刚落,汪家的女主人,汪俊的妻子汪源氏在两个贴身丫头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与进府而来的周允贤主仆迎面相对而来。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一脸沮丧,却又不得不强做镇定稳健的汪俊。

才两天未见,汪源氏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儿,原本刚跨入中年门槛的妇人,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多岁。一袭合体的锦缎披风,如今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匡匡荡荡的,广袖遮住了她整条手臂。就连衬在里面的立领长袄,也显得比以前大了许多,领口的口子是开着的。她两眼窝子发黑,深深地凹了下去。颧骨突起。昔日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时却半分神采也不见,走路都要人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跟在她身后的汪俊,此时也不比妻子好到哪里去,白皙的国字脸,如今却瘦成了锥子,两眼发黑,眼窝下陷,眼神浑浊。

站在那里,整个人好似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躯体般。褐色的交领直身,也显得比他的身体大了一倍,穿在身上就像不是他的衣服一般。

足以见得,汪美麟的忽然失踪,带给汪俊夫妇是何等毁天灭地般的打击。从小,汪美麟就是个小美人儿,生得皮肤如霜似雪,粉面桃腮,圆额薄唇,柳眉凤眼。稍大了些,身材抽了条更显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更难得的是这孩子的医术,依周允贤的祖母周茹氏说,麟儿这孩子天生就是学医的料!十岁上,便开始跟着父母学医。十二岁时,小小年纪的汪美麟就能单独给人看诊,拔罐针灸。十四岁,在她手中医好的病人就有上百个从未失过手。为此她成为了汪家的骄傲。

周允贤知道,也正因为如此,这恶意诽谤的谣言对于汪家的打击,对于璘姐姐的打击才更为强烈。

看着往日神采飞扬,漂亮端庄的师傅师母,如今因此事变得这般颓废不堪,想着与自己最亲近的璘姐姐深受打击不知去向。周允贤的心就好似被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珠子。她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身子,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实在是抑制不住了!

丁香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汪俊已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语速轻快地吩咐道“快点,快给周姑娘取了心悸的丸药来!”

“师傅,我,我没事”周允贤强装健康地虚软一笑,却换的汪俊嗔怪的眼神儿和疼惜的话语:“你这孩子,必然是为你姐姐的事着急,燥火攻心了。明明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还走得那么快。这要在路上犯了如何是好?”话音落,婢女便取来了一个葫芦小瓷瓶儿得给了汪俊。

汪俊从小瓷瓶里倒出几粒儿绿豆大的黑色,泛着辛苦味道的丸药喂到了周允贤的嘴里,又从另一个丫头手端着托盘里拿起姜茶给她服下,方才见她脸色有所好转。恢复了神色精气的周允贤,看着自家师傅,师母,不好意思道:“师傅,对不起。允贤本来是来安慰你们的,却…”

晙了一眼周允贤,汪俊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啊,也是为美璘着急才这般的,我们感激都来不及,何来会怪你?”

汪源氏接过话道:“是啊,美璘有你这样贴心的妹妹,也是她的福气了。”周允贤不禁心里苦涩,幽幽冷笑道:“师母快别说福气了,璘姐姐行医这么多年,遇到那般恩将仇报之徒,真真天降横祸了,又何来福气?”

汪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了两声:“也是,也是。”

周允贤问道: “璘姐姐是何时离开家的?离家之前,她都做了什么?”

汪源氏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此事在京都传开之后,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跟我们说一个半字。出走的前一日,她,她竟点着了熬药的小炉子,将一应学医的书籍,物事烧了个干干净净。神思恍惚,也未曾顾及炉火的承受能力,弄得满屋子浓烟,差点把房子都给烧了。”

周允贤蹙眉问道:“姐姐她什么都没有说吗?”

此时,意念告诉她,便是寻得汪美麟出走的原因,想一想她最有可能去哪里。只要知道她可能去的地方,才能在最快的时间找到她。

汪氏夫妇叹息,十分沮丧得摇了摇头。

周允贤不甘心,转身问汪美麟的贴身丫鬟茯凌道:“茯凌,你告诉我,你家姑娘出走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茯凌点头:“姑娘曾在烧毁医书药材和银针,火罐时有说过,像是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学医又有何用,弄得身败名裂倒不如死了干净。”话音落,三人不约而同地“啊”出了声儿,皆是一脸的惊恐伤心。汪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噎地连气儿也点憋过去了。

汪俊心疼地将妻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要安慰她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再见不得汪氏夫妇这般为女儿伤心欲绝,担心他们的身体经受不得,遂道:“不然,我回去求父亲再帮你们找一下吧!姐姐也就一时想不开,未必就真的会去寻短见。还请师傅师母保重身体,切勿伤心过度伤及肺腑。”

只要有一点儿能够找到女儿的希望,汪俊哪里肯放过机会?在周允贤说出这席话时,他原本失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汪源氏也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般从丈夫怀里起身,一脸期盼地看着周允贤。

然而,这点儿希望却如电光火石般,在汪俊的眼中心里黯淡了下来。他叹息了声儿问道:“这样好吗?你父亲也是有公务的…!”

周允贤却笑道:“师傅忘了,我父亲也有维护京都治安的职责啊!城里的百姓出了事,他也是有责任帮忙寻找的。更何况,璘姐姐也是官家小姐。”言毕,她看向汪源氏,宽慰道:“明日,我陪师母去永庆庵祈福吧。今日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地休息一晚别再多想了。姐姐会没事的!”

疼爱地抚上周允贤的脸庞,汪源氏慈祥地一笑,心底倍感宽慰道:“允贤,有你这句话,师傅和师母就安心地多了。好的,明天我们去永庆庵。”

“师傅,师母”周允贤称呼了一声儿,向他们夫妻行了个福礼,道了一句:“允贤先告辞了,不必相送。”后,便带着丫鬟离开了汪府。

回到家,周允贤便将汪美麟的事体一一告诉给了父亲,并请求他带人去寻找汪美麟的下落。

与汪俊,周刚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又在一起学医,共事的好朋友,师兄弟,得知他家有难,哪里还有不帮忙的道理?再说,都是为人父母,平日里打也好,骂也罢,都是为了他们好。心里哪里有不爱不疼的?

是以,周允贤的请求一出口,周刚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了下来。并且,一脸肃然地嘱咐女儿道:“在寻找你璘姐姐的这些日子,你也多去汪府宽慰宽慰你汪叔叔两口子,陪陪美璘的母亲,你的源姨。听到了吗?”

周允贤笑着道了声:“知道了,父亲放心就是。”

或许是行医之故,周允贤做什么事情,都本着一定要找出“病根”的原则。这次汪美麟的事情也不例外。在回到自己闺房的路上,她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哎呀”了声儿,倒把跟着她的丁香吓了一跳,问道:“姑娘怎么了?”

周允贤懊恼地自责道:“唉,我这脑子真是…竟忘了问茯凌,璘姐姐救的那位公子在他们主仆离开客栈前,有无苏醒过。”

“姑娘的意思是…”桂枝不解地扭过脸问道。

“姑娘的意思是,汪姑娘可有留下姓名给那公子,是吗?不过,以我看,那位被汪姑娘救助的年轻公子根本就没有死!”

丁香这话说得可谓斩钉截铁,十分肯定,倒把周允贤给震惊了。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细细想了一想,觉得丁香此言深有可能。

是啊,璘姐姐用三七救了他,又如何会死呢?

正想着,耳畔又一次传入丁香的话语,端的是义愤填膺:“世上竟有这等恩将仇报之人,可算是让我开了眼。汪姑娘好心救助他,又为他花钱住了客栈。哼。他倒好,非但丝毫没有感恩之心反而到处诋毁汪姑娘!我倒希望这种人死了才干净!”

听罢,周允贤一笑,无疑地丁香的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她转脸说道:“既然没有死,那好啊,我们就想法把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找出来,问问他,他腔子里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害得璘姐姐这般凄惨,他拿什么赎罪!”

桂枝为难地眉心蹙起道:“姑娘又如何查找此人?又不知姓名,住址…”周允贤坚定地说了一句:“若是有心,就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一灯如豆,昏昏暗暗。

靠近北海左岸,位于什刹海西边的郕王驻京官邸的书房里,朱祁钰正心安理得地站在桌子前提笔作画。泛黄的宣纸上,由他的妙笔描画出一个容美女。一袭蓝灰色锦缎立领的长袄外,罩着石青色的广袖长披风。三千青丝挽成发髻于脑后,发髻的两边插着金黄色的发钗。

头上戴着王妃的翟冠,下身配着盖住双足的玫瑰紫绣花马面裙,云形翘头履微微漏出显得十分富贵。

这是朱祁钰心里的汪美麟,却与她本人相差甚远。

汪美麟的失踪,朱祁钰也是知晓的。在乳母程氏的特意安排下,于京城全面撒网,拿着他描绘的画像,到处寻找汪美麟的下落。朱祁钰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已将搭救他的汪美麟画得惟妙惟肖了。然而…

都两三天过去了,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回来的探子告诉他,北平城里根本没有殿下画像上的这个人。

每每听到这番汇报,朱祁钰满心的沮丧焦急,整日日里坐卧不安,愁眉不展。自己再如何画汪美麟也画得不像,这可怎么办?

这天申时,听罢探子回来的汇报后,朱祁钰懊丧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还跟我汇报什么呢?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话音刚落,耳畔便传入了乳母程氏的声音,像是与那探子插肩进来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劝告道:“祁钰啊,你就是太心急了。世上这事啊,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急”字,越是着急事情越没有进展,越着急越是办不成!祁钰,你要相信我!因为这个世上,除了我,谁都不会全心全意地为你着想。”

“我,我自然是相信您的,可是这都几天了,为何连个人影儿都…”

程氏呵呵一笑,端的是胸有成竹地对朱祁钰道:“既然你想起了她的姓名,就不难找到她。再说,她一个姑娘家,既然能抛头露面地给人看病,足以想到她的脸皮有多厚。脸皮厚的人还在乎什么名节,为此寻死觅活?”

是啊,乳母这般说也是有些道理的。只是,这么漫无边际地找人,始终也不是个万全之策啊。朱祁钰低头沉思,努力地回想着那天汪美麟救助他的情节。少顷,他不禁感到眼前一亮,抬起脸看向程氏,欣喜地说道:“乳母,我有办法了!这个法子,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美璘姑娘!”

程氏问道:“什么法子。”

朱祁钰两眼放光,一脸得意地笑问道:“我记得,在徐家假山洞中被汪姑娘救助时,听到她教另外一个,名叫允贤的女子帮他把我扶起来。好像是为了包扎伤口。允贤,一定是美璘的闺中密友了。所以我在想,不如先找到这个名叫允贤的姑娘,就迎刃而解了!乳母,您说,我的这个办法好与不好?”听罢,程氏转了下眼珠子,细思量了一番后,觉得饿朱祁钰说的这个法子还真不错。遂笑着“嗯”了声儿,转脸看向他眼眸中,溢满了赞赏的光泽。

正因如此,朱祁钰不再像前两日那般失魂落魄,焦急发愁了,干干脆脆地把心放在肚子里,悠然自得地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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