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用心
第四章 用心

回到什刹海兴林胡同自家官邸时,已是戌时初刻了。

下了车,周允贤的一个“谢”字还未出口,便被郑齐不耐烦地挡在了喉咙里。他挥挥手道:“不是跟你说了吗?跟我,你不必道谢。快回家吧。不过,你可别把今天的事告诉你爹,知道吗?”

周允贤弯起眉眼,微微裂开嘴唇,冲他感激地一笑道:“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虽与家里有矛盾,但家人也是关心你的。”

郑齐却白了她一眼,毫不领情地道了句:“啰嗦!”

周允贤耸肩笑了笑,带着丁香,紫苏两个丫头和房妈妈转身进了府邸大门。进门时,她还忍不住回头看了郑齐一眼。

郑齐蹙眉,挥了挥手,示意她关上大门。周允贤孩子气地冲他吐了下舌头,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家的黑漆大门从里面关上了。

门一关,周允贤的耳根子就被房妈妈的絮叨无情地侵占了。左一句:“哎呦呦,我的大小姐啊,你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可让老妇我好等啊。不是说好去上香的吗?怎么,怎么在佛堂呆了这么久,还,还跟个男人在一起?他,他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的?”

右一句:“小姐,圣人不是说过吗?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还是订过亲的人,以后是要嫁进宫做娘娘的。怎么可以不顾廉耻礼仪地和外面的男人来往,出双入对?这要叫…”

一个“老爷”还未出口,便被周允贤堵了耳朵打断道:“啰嗦!”

听房妈妈絮叨的这一席话,丁香笑得直不起腰了。

紫苏却不以为然道:“这郑齐人倒是长得不赖,穿得也像是个富家公子,可那油腔滑调,尖酸刻薄的样儿实在不讨人喜欢!”

就连周允贤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郑齐不好,紫苏的这句话,撞入她的耳膜就像一根刺儿般扎进了她的心里。

刺儿很深,扎得她心疼得难受,忍不住回过嘴反驳道:“我倒觉得,这个郑齐人挺好的,你不了解人家,可别乱说!刚你没听师太说啊,他这人嘴硬心软,做事却很有分寸。哪里像你说这么糟糕。”

“嘻嘻…”丁香捂着嘴偷笑了两声儿。心想,大概这就是一见钟情了吧,就像戏文里写的那种才子佳人,在寺院里一见倾心?

紫苏不解地问道“丁香,你笑什么啊?”

丁香戏谑地笑道“我,我笑,我笑姑娘还未听琴,就动了情!”一句话只说得周允贤红霞扑面,恼羞成怒地瞪了丁香一眼,噘着嘴嗔怪道:“丁香这小蹄子也学坏了,跟外面用淫词艳曲调笑的男人般了!”

房妈妈似是找到了报复丁香的机会,以为周允贤当真不满丁香“欺主”,遂趁机道:“对!就该撕烂了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

丁香冷笑一声儿道:“难怪说你老妈妈是外面伺候的人,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咱们都是跟着姑娘玩笑惯了的,这原也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为的是好养活。你老儿就省省那落井下石的心思吧!”

一番伶牙俐齿的抢白,只呛得房妈妈干气无语。紫苏和周允贤两人见她这幅模样,笑得直不起腰了。紫苏一面笑着一面说着“痛快!”

待她们主仆四人来到客厅前,恰巧与从里面出来的,老太太周茹氏房里的针线大丫鬟芪儿碰了个正着。芪儿微微一笑,迎上道:“姑娘可回来了,老太太和老爷都在厅里等着姑娘吃晚饭呢!”

原瞧着是祖母的丫头出来相迎,周允贤还是一脸灿然的笑容,只是在听芪儿说到“老爷”两个字,她心下不禁一沉,话说得都有些怯怯的了。拉住了芪儿,噘着嘴问道:“是吗?爹爹有无生气?”

芪儿一笑道:“没想到姑娘还是这么怕老爷。没事的,只要姑娘不在外面行医,违反周家的规矩,老爷又如何会怪罪姑娘。”

不说“行医”倒也罢了,只听芪儿笑着说出这两个字时,周允贤只觉得腔子里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儿,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笑容也不自然起来。好在,这抹尴尬没有被身边的芪儿发觉。

提着裙裾跨过门槛登堂入室后,一眼瞧见祖母周茹氏,正一脸慈爱地望着她,苍老的话音承载着满满的疼爱。父亲呢,负手立在桌旁,面露薄怒地瞪着她。一双细长的眸子好似出鞘的利刃,吓得周允贤小脸白了一下,赶紧俯身向祖母和父亲问安。

周刚横了她一眼,没打好气儿得嘲讽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在那里逛得乐不思蜀了呢!”

“父亲,我,我…”

“刚儿,快别这样,允贤只是去永庆庵陪伴静慈师太聊天,又不是去做了不该做的事,别总是这么对待她。”周茹氏像救世主般,一面阻止儿子,一面笑着,心疼地把孙女拉到自己身边的绣墩前坐下,拍着她的手宽慰道:“允贤啊,以后出门要早些回来,一个姑娘家在外头终究不成个体统,再说这么做也不安全啊。允贤啊,你可别看你爹平日里对你凶巴巴的,其实你爹啊,也是疼你,担心你才这么说的。”

周允贤一笑,撒娇地依偎在祖母的怀里,道了声“知道了!”

“好了好了,刚儿,允贤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吃饭吧!”

周刚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叹息了声儿,绕到饭桌前坐在了母亲左手边的远行红凳子上,开始就餐。周允贤笑着为祖母,父亲夹菜,周茹氏直夸允贤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周茹氏便早早打发了丫鬟送孙女回了闺房。

其实,她早已猜到,今日周允贤晚回家的真实原因。所以才在用过晚膳后,找了个由头,将周允贤从儿子面前支开了。

与她含冤死去的丈夫一样,她也是极为赞同让孙女将自家的医学传承下去的。自从丈夫和长孙去世后,她便偷偷地教授孙女周允贤学医。不但如此,为了让周允贤坚持学医,她还以世交多往来为由,送孙女去汪家,与徒孙女汪美麟一起,受教于汪美麟的父亲汪俊。

这汪俊是周家祖父的得意门生,现与自己的师弟卜世仁,一起在宫里的太医院担任御医博士,各自手下都有百十号的学徒。

因他医德双馨,深得去世的宣宗皇帝和当今少年天子朱祁镇的信任。汪俊则与周茹氏一样,在临床诊断和治疗上很有一套。

是以,不论是他的亲生女儿汪美麟,还是师傅的孙女周允贤,在他的教导下,皆以临床诊断,针灸治疗为强项。

回到自己闺房后,周允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紫苏一个指头戳到丁香的脑门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蹄子,难道眼睛成了死鱼,看不到姑娘累着了要喝茶吗?快去沏茶!”

却不料,话刚落,便听得周允贤打着哈欠说道:“紫苏,你去吧!我还有事要与丁香说呢!她也没做错什么,以后别对丁香这么凶!”

紫苏有些懊恼地唤了声儿“姑娘!”

她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捉摸不透,明明自己与丁香都是府邸的一等大丫鬟,还都是老太太指派给姑娘做贴身侍婢的,为何姑娘却处处偏向丁香,冷落自己?况且,每次,姑娘心底有了什么秘密,都愿意与丁香,或者汪家的姑娘分享,却一个字也不愿与她吐露。

紫苏气不过,面上不敢如何,更不敢拿大不遵姑娘的吩咐。道了声:“是”,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退出了周允贤的闺房。

丁香蹭到她面前,屈身坐在脚踏上,转脸望着榻上的周允贤笑着劝道:“姑娘为何总这般待紫苏?好歹,她也是老太太房里过来的。俗话不俗,不看僧面看佛面。姑娘就算不喜紫苏的性子,也全当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给点颜色和悦,也省得日后姑娘出去行医不方便。”

听罢,周允贤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嗯”了声儿道:“倒也是!难得你良苦用心提点了我。不然,可真要坏了大事。我想,今日之事,祖母未必不知情。她是怕言多语失,若吃完饭我依然待在爹爹跟前,恐怕话一多就有漏嘴的可能了。”

“是啊,姑娘最是个明白人!”

话落,紫苏端着茶盅跨入了周允贤的闺房,恭顺地将茶盏放在了锦榻的小桌子上。丁香站起身,走到里屋为周允贤铺床。

紫苏趁机道:“姑娘,您行医奴婢并不敢反对,只是,您不该,不该抛头露面地去给外面的人瞧病。咱们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三百六十天,谁能保证没个头疼脑热?您啊,把学过的医术用在咱们家自个儿人身上就足够了。大家可以为您增进医术,您又何必…虽说,周家乃是医学世家,毕竟您也是深闺小姐,还是注意点名声啊!”

叹息了声儿,周允贤理解地冲紫苏一笑,却是什么话也没再说。听得里屋传来丁香的声音,清脆悦耳:“姑娘,药锄将床给你铺好了!”

周允贤道了声:“好”后,便走下了锦榻,往里屋而去。身后,却又传来紫苏苦口婆心的劝阻:“姑娘,我再多说一句,你以后可别跟那个郑公子来往了,你是定过亲的人,未来的皇后,如何能与外面的男人混在一起?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咱家就真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听得她的一句:“和外面的男人混在一起”这句话时,周允贤不禁顿住了脚步,清秀的面庞“唰”地一下变得铁青。她气道:“我和郑齐也只是一面之缘,朋友罢了,怎么在你的嘴里竟成了偷鸡摸狗?你这话说出去,可有考虑过我的深闺名声了吗?”

“额”丁香转脸,定定看着紫苏,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了。紫苏也自知失言,赶紧低下头退出了周允贤的闺房。

送周允贤进了家门后的郑齐,并未驾车回家,而是带着自己的小厮驾着空空如也的马车,又转回到了西直门外的永庆庵。静慈师太嗔怪地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小厮道:“你也真是的,在皇帝跟前这么久了,光晓得伺候他,却不知关键时刻劝两句。明日早朝若赶不回去,可如何了得?即便太后不说什么,言官还不把他的耳朵堵上了?”

“哎呦呦我的师太,别人不理解万岁爷,您还不理解他吗?万岁爷虽贵为天子,可在那偌大的紫禁城里,又有谁能让万岁爷活得舒心快活的?以前好歹还有个谈家的小姑娘,应了先帝的允许三日五天得来宫里和咱万岁爷玩耍一天半天的,谈家小姑娘又是个伶俐乖巧的,爷打小就喜欢她。可惜家里得罪了孙太后,被迫改了姓氏,离开京城好些年了。现在呢?您也知道这孙太后虽是抚养了爷一场,却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不去给先帝陪葬,拉了爷做筏子逃过罢了哪里真心疼爷?我的师太,万岁爷够可怜的了…”

沈顺的这一番絮絮叨叨,倒把静慈师太说得更加心疼起面前的少年了。她看了一眼“郑齐”,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了一句:“也罢也罢!好歹就在我这里住些日子吧。不过你还是要以国事为重不可造次!”

郑齐话语轻快道:“师太放心,我不会耽误正经事的!”

其实,这位自称“郑齐”,又言行放诞不羁,自称是天下第一爱管闲事之人的少年公子,正是当今的大明天子朱祁镇。

九岁时,他承受着幼年丧父的巨大悲痛,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由于年纪小,无法主政,只能继续跟着师傅杨士奇读书,学习治平修齐和帝王之术。至于朝政大事,天下的权柄实际都掌握在祖母张太后的手里。张太后于内,教育年幼的朱祁镇,趁着年少好好学习,做个好皇帝不负父皇和祖先的江山,亿万百姓生灵。

于外,重用三杨,压制外戚,宦官,亲政爱民,倒是个丝毫不亚于女皇武则天的女政治家。毕竟张太后经历了永乐朝,仁熙朝和宣德三朝五十多年,到了正统六年时,她已是古稀的老人,日薄西山了。

虽说太后孙氏是个端庄贤良的女子,但阅历丰富,又精通文史的张太皇太后却依旧担心,没有了任何管辖束缚的孙氏在自己死后,效法吕雉挟持幼主,干预朝政。于是,便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提前为朱祁镇行了成人的冠礼,将朝政大权还政于他

然而,随着张老太后的死去,宣德皇帝的顾命大臣“三杨”也离奇地相继“病逝”孙太后便以皇帝年轻气盛,说话做事乖张放诞为名,顺理成章地抢过接力棒,效法起了张老太后垂帘听政。

如此,权力便绕过了朱祁镇,直接捏在了孙太后的手里。

不但如此,掌权的孙氏迫不及待地,让自己的妹丈,原任户部侍郎的杜鹤宏进入内阁担任首辅,封为襄国公,一时间权倾朝野。这让慢慢成长起来,踌躇满志想要创造盛世的朱祁镇心里十分不爽。

恰也在此时,东厂都公,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又告诉他说,经过东厂的仵作验尸发现,死去的胡淑妃根本就是孙太后害死的。

胡淑妃,就是朱祁镇的亲生母亲。朱祁镇五岁便让痴情于孙氏的宣宗领到了爱妃的跟前,充作了昔日还是贵妃的孙氏养子。尽管如此,朱祁镇的心底,对于亲生母亲还是非常有感情的。毕竟血浓于水。

查出了亲生母亲的“死因”又亲眼见到发黑的生母遗骸后,让本就不满孙太后干预朝政的朱祁镇,对其更是恨之入骨。若不看在多年抚育和扶持的恩情上,他真恨不得立马拔剑就杀了她!

恨透了的人又不能杀,还得继续称呼她“母后”朝臣大多数都以孙太后,杜鹤宏等一干人马首是瞻,基本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这让朱祁镇心里如何不烦闷?又如何会真心地将红墙碧瓦,富丽堂皇,却没有丝毫温馨的紫禁城,当成自己的归宿?

除了临朝听政,处理政务外,朱祁镇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西直门外的永庆庵,与自己的亲姨母静慈师太胡氏呆在一起的。

是以,在送别周允贤后,他并未回宫,而是直接转回永庆庵。

“师太”,朱祁镇抬起头,透过夜色看着静慈师太,清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宽慰的笑容,一改他白日里的放诞不羁道:“我找到她了。”

“你,你是如何知道,今天来的那位周小娘子是…”

听到那个“周”字,朱祁镇扯起嘴角,苦涩地一笑道:“我是认出了她,她却把我这个祁镇哥哥给忘记了。这傻丫头,我还几次故意在言语中露破绽,她却浑不在意,完全不记得我到底是谁了。”

静慈师太问道:“那么,你想让她记起来吗?”

朱祁镇却摆了摆手道:“先不要告诉她。”

静慈师太蹙眉问道:“为什么?”

朱祁镇顽皮地一笑,又漏出了“郑齐”放诞不羁的纨绔样子,戏谑道:“这么早告诉她我是皇帝,是她的祁镇哥哥,不就没意思了吗?”话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是另外一番计较。

话落,额角便被静慈师太慈爱地戳了一下,耳畔传入她宠溺的嗔怪:“你啊,还真是够孩子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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